是个夏日,天空蔚蓝如洗,棉花般的云朵在头顶上晃悠。
八九点钟的阳光,照在河岸边一群洗衣的大姑娘和小媳妇的身上,照在哗啦啦流淌的河水上,也照耀着光腿赤脚在浅水区里抓螃蟹的我和麦萍。河水的味道,石头的味道,河岸上草木的味道,飘荡在空气里,缠绕在我们身上,漫漶进我们的呼吸和说笑声里。
女人们各自选一方青石,圪蹴在上面,也有人坐上去,将挽起裤管的白生生的腿脚伸进水里。这是一片拓展了水深和水面的洗衣区,被挑选出来摆放在河水边的青石,稳当、厚实,在衣物、棒槌、水流和风霜雪雨的磨砺中,逐渐光滑起来,别说是用来洗衣,就是躺在上面睡觉,都是舒坦的。恰到好处的青石间距,既适合女人各自浣洗,又方便她们聊天。
“梆!梆!梆!”“梆!梆!梆!”棒槌在青石板上敲打衣物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闲聊的伴奏。若是把天空切换成明月夜,这河岸边的“浣纱”场,就是大诗人李白吟唱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了。
那时的衣服、被罩、床单、门帘和鞋袜,多半是土织布做的,笨重,厚实,然而透气,以方格子和纯色居多。那时的洗涤剂,也多半来自于从树上刚刚摘下来的皂角。
我看见二姐在洗衣前,先取出了皂角里的种子,扔进水里,然后把皂荚夹进被单,一同放在滑溜溜的青石板上,开始用棒槌捶打。
柳木制成的棒槌,实心,像个长一号的酒瓶子,一头大一头小。女人们手握偏小的那头,高高举起,抡下,再举,再抡,青石板上水花四溅,香气四溅。皂荚很快碎化,衣物上渐渐渗出黏糊糊的皂液,飘出皂角独有的气息,那是一种厚重的香气,似乎还混合着一丝辛辣。严格说来,那不是一种让人愉悦的香味儿,但如今回想起来,却总觉得它是香的。大概,人觉得某个东西香,感觉的成分比味觉占比更大,并且,杂糅了回忆。
把皂液涂抹到需要重点清洗的地方,再捶呀捶、搓呀搓,剩下的,就和我们现在使用的肥皂一样了,衣物上很快出现肥皂泡泡。一大盆衣服,一两串皂角就洗净了。
我喜欢看她们冲洗衣物的最后一个步骤,手拎床单门帘的一个角,撒渔网一样抛向河水,哗啦一下,进入清清河水里的衣裳,广舒水袖,飘飘摇摇,形态和颜色都妖娆梦幻起来。
河岸边的草地上,开始晾晒起干干净净的被罩床单,花花绿绿,横七竖八,像那时斑驳的日子。千百年里,皂角,就是这样捶洗着世世代代的衣裳,村子里的布衣青衫,虽朴素却总是洁净的,飘着草木的清香。
临近中午,衣服大都洗完并晾晒在草地上了。太阳,也从斜射变成了直射,这世间的王,万物在其不动声色的转动中,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力量,青石板暖了,河水温热起来,河岸边的飞燕草垂下了脑袋,我和麦萍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
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起身,下水,解开黝黑的辫子,开始用皂角清洗长发。那些黑黑的头发,一会儿浸入流动的水里,任河水把长发冲刷成水流的样子,不一会儿,黑发便又在河流里甩动起来,左甩、右甩,转圈甩,弧形的水珠,彩虹般架在河岸上。笑声、闹声连同七彩的皂液泡泡,也从黑发上飘起来,飘荡成我和麦萍奔跑着追逐的梦……
这是我在骊山老母宫见到古皂角树时,脑海里自然浮起的画面。几十年过去了,年幼时跟随二姐去东沟小河里洗衣洗发的场景,一直存留在记忆深处,每每见到皂角树,记忆便自动切换回这个场景。
那时,村子里有好几棵皂角树,河岸边更多,是洗衣时丢进水里的种子,被河水推动着播种的结果。民谚云:“庭前栽土槐,屋后种皂角。”村子里的几棵皂角树,并不长在谁家的院子里,它们是全村人共有的洗涤产品,河岸边的更是。
皂角树在春风里吐芽,几天工夫,便呼啦啦满身青翠。五月,皂角树上繁花点点,清香阵阵。花朵四瓣,小小的,黄白色,不仔细几乎寻它不见,但鼻子分明是知道的。地上的点点落花,也是皂角树曾经开花的小小证据。夏日里,从枝丫间伸出豆角似的荚果,长长的,扁扁的,稍微朝一边弯曲,像碧玉的镰刀,也像女人头顶的青玉坠。
树干和茎枝上,还会生出粗大的刺,短则几寸,长可盈尺。这是我后来在好多地方见到皂角树时愕然发现的,非常颠覆我的认知。想必,在当年,因了皂角刺是一味可治疗风痛和恶疮的中药,刺们刚一现身,便被乡亲扳了回去。或者,枝刺长在高耸的大树上,我们的目光只会搜寻枝叶间的皂角,而忽略了皂角刺。总之,皂角树最鲜明的身份标志枝刺,居然没有长在我记忆里的皂角树上。
皂角刺粗大浑圆,刺上生刺,一生二,二生三,像鹿角那样多次分枝,常常组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棘刺团,老刺黑黝黝的,闪着寒光,新刺绿色。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威慑力。这些刺,是皂角树为了防止嫩叶或嫩枝被动物啃食而生出的自卫武器。
秋天,太阳连同经过皂角树身边的风,合力把皂荚由碧绿刷成紫红,果荚也一日日硬朗起来。轻风徐来,皂荚间相互碰撞,发出铃铃的脆响,这是皂角成熟的声音,俨然在广而告之:可以用我们来洗涤衣物啦。
从这个时候开始,每天,都有人在树下捡拾皂角,寻宝似的在草丛里猫着腰细细搜寻。一无所获时,便找来砖头瓦块朝树冠上扔去。身手敏捷者,干脆直接上树,摘一兜子皂角下来。那时,村子里买得起肥皂和洗衣粉的人家尚屈指可数,洗发水,更是后来才有的时髦玩意儿。
看资料,“香皂”,早在宋代就出现了,是将皂荚捣碎细研,加上香料和有养颜功效的中草药一起制成球丸,专供洗面浴身之用。《本草纲目》中有这样的记录:“十月采荚,煮熟捣烂,和白面及诸香作丸,澡身面,去垢而腻润,胜于皂荚也。”可想而知,这样的奢侈品“香皂”,草民们是享用不起的。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肥皂、洗衣粉彻底代替了皂角,村子里打了机井,再也没有人去小河里洗衣服了,人们也很快淡忘了那些皂角树。秋冬时分,树下落了一层皂角,在风雨中寂寞地发黑、腐烂,成为微生物的食物。听说东沟底的那条河也几乎干涸断流,甚至能看到开裂的河床……用皂角洗衣、洗头发的日子,像一阵烟,飞离了我们的生活。
一声鸟鸣,将我从童年的皂角树下唤回。
这里是骊山西绣岭的第二峰,老母宫就坐落于此。人们说起骊山,一定会津津乐道这里的两个著名景点——兵马俑和华清宫。事实上,秦岭支脉的骊山上,人文古迹很多:女娲娘娘在此炼石补天;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失了天下;西安事变,也是在这里发出了第一声枪响……
老母宫,是骊山上一个不那么著名的古迹,海拔千米,原先叫女娲祠,后又改名老母宫。传说,华夏创世女神骊山老母,也就是女娲娘娘(前者是道教称呼,后者是神话里的称呼),就是在骊山上炼五色石补苍天,拯救万民的。
我此行的目的,是去拜访位于老母殿西侧的一株皂角树。这棵古树,是老母宫的标志。这座道观的历史,就镌刻在这棵皂角树的年轮里。
皂角树被一圈铁栅栏护住,主干粗壮,斜向上伸出数根游龙般的侧枝。不知道是病虫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有靠近老母殿部分的枝条上生长着叶子,大多比人的腰身还粗壮的枝干,都光秃秃的,裹着绳子或长布。单看枯枝这边,让人不由得想起“老朽”一词。
古木旁的记事碑上书:天宝十载(751年)七月七日,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长生殿立爱情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后,两人亲手栽种了这棵树。原来,这是一棵爱情树呢。果然,树身上下,挂满了善男信女祈求爱情永存的红丝带。
然而,这棵古树看起来更像一个孤独的旅者,老迈,疲累,甚至,正在生病。它的身躯,就像它曾代言过的爱情,新鲜过,热烈过,但不可能永恒。从旁边的一棵柏树上,响起一串鸟鸣,恣肆、任性、畅快。
这棵古皂角树的特别之处,是它身上有一处颇奇妙的疙瘩组合——七个表面光滑的疙瘩,构成了猪八戒的脸谱,活灵活现。
“脸”出现在主干一米高处,最上方的两个疙瘩,个儿大,并排,分别从一组同心圆圈里层层鼓了出来,像一对尖耳,也像一对犄角。“耳朵”的下方,是一对“眼睛”,眼距较“犄角”间距要宽一些。再下方,是一个圆盘,上有三个疙瘩,恰好组成一个鼻环和两个鼻孔。树旁的一群游客叽叽喳喳,有人说它的确像猪头,也有人说它像龙头,像麒麟头……这,自然是这棵树叫“八戒皂角树”“八戒龙麟显形树”等具象而有趣名字的缘由。
突然,一名游客伸长了胳膊,边摸“脸谱”边说“摸摸八戒头,一生无忧愁”,一句未了,游客们争相触摸起了“八戒头”,都希望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无忧无愁。
也有人说,正是这棵树上的“猪八戒脸”,激发了作家吴承恩的创作灵感。回想《西游记》里“四圣试禅心”这个故事,还真的是这么回事儿。
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骊山老母和三位菩萨化作母女四人,上演了一出“撞天婚招女婿”的招亲大戏,以良田、财宝、美女等等条件为诱饵,要招唐僧师徒为夫,以试探这帮出家人的禅心。唐僧、悟空、沙僧顺利通关,只有猪八戒看见财宝和美色后动了凡心,想做人家的女婿。八戒因此被四圣一顿嘲笑,还被罚绑在树上,吊了一夜。
老母殿西这棵皂夹树,就是当年惩罚猪八戒的那棵,树身上的那张脸,是当年猪八戒的嘴脸,是那骊山老母施展法力,用一口仙气把八戒定在了树上,以此警示出家人,祛除性欲、谨慎修持。
传说亦幻亦真,但一棵皂角树,分明让老母宫有了情趣,有了万千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