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 山
学校放假,大兴回家去过年。正月十五,我和老温相约,翻过瓮岭去看他。
瓮岭是横在清漳河与浊漳河之间的一座高山,我家住在岭北的昭义村,大兴家住在岭南的大港村。从昭义到大港有两条路走,一条路是坐车顺清漳河走合漳村,然后再逆浊漳河上行,要绕行百里。另一条路是走昭义村后的山沟,徒步翻越瓮岭过去,二十里路就到达。
听说我们要走瓮岭,父亲给我们备了一把裤镰,还有一个布包,包里放着油供、鞭炮、蜡烛,几次三番地说:“进山先放几个炮,到岭上给山庙爷上个供。”追到门口又说:“到三岔口走中沟,遇岔口向左进碰头岩,就进了瓮沟。”
以前涉县归河南省彰德府管,涉县人去办事儿,必走瓮岭古道。古道从清漳河边开始,顺昭义南山沟上瓮岭,然后下岭再走十里,过浊漳河便是林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沿河修了公路,瓮岭这条明清古道就废弃了。父亲试图阻止我们,说深山古道多年没人走,恐生意外,见我主意坚决,转身又去为我准备上山的物品。
天空阴着,山头蒙着云雾。一大早,村里办社火的锣鼓铿锵作响,我和老温出村顺山沟间的大路行进,走得大步流星,边走边给老温讲沿路两边的风物和典故。我从小到大,无数次想过上瓮岭,但无论如何没想到,陪我第一次走瓮岭的人,会是老温。
昭义村在瓮岭脚下的河沟口,我家住在河沟西岸边。每到夏天,几场透雨过后,一条小溪就从瓮岭流下来,淌过我家门前。小时候,整个夏天我就泡在溪流里,与小伙伴们一起嬉戏打闹。偶尔静下来,会望着村后那高高的山岭遐想:这溪流的源头该是一个多么神秘的地方啊。站在村里任何地方,都能看到村南天幕下那高耸的山峰。清晨,或浓或淡的云雾包裹着它,让我想起神仙在里面行走。夜晚,黑黢黢的山顶戴着一片繁星,心想站在那里是不是就能摘到几颗?童年允许幻想,瓮岭成为我人生记忆的底版。
少年时曾跟父亲上山砍柴,割荆条,打软枣,摘柿子,也曾独自上山捉蝎子刨药材,跑遍了周边所有山头,不知为何独独没敢到瓮岭上去。
昭义南山像棵大树,一条主沟进去,然后分为三条山沟,每条山沟内又岔开许多山洼。正中间的山沟因为口小肚大,像个盛粮食的瓮,于是叫瓮沟,沟底的岭就叫瓮岭。过去沟底盘着大路,都是用石头铺砌过的,上面能走骡马能抬轿。
我在村里关帝庙上学,坐在教室里喜欢隔着窗子看瓮岭发呆。因为淘气不懂得自爱,脸上挂了好几道疤,小学时同学们喊我疤鼻子,到了初中就赐给我一个英文名子:Ba nose。叫烦了,我就谋划着是不是把他们的鼻子也弄个花开!所幸我喜欢语文课,迷上鲁迅,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想的是墙上画里的那只梅花鹿,读《故乡》,想的是雪地沙滩上闰土剌猹时手中的钢钗,读《孔乙己》,很想知道孔乙己的长衫是不是也生虱子。我把给同学打架的心思收回来,开始试着写自己的心事,看到啥写啥,想到啥写啥,就这样走完无聊的学校生涯。初中毕业,一切鸟兽散,而写作一直陪我走了三十年,现在居然成为养家糊口的资本。现在想来,写作的灵感都是盯着瓮岭盯出来的,我少年时多少心事,现在还被妥放在瓮岭之上。
二十四岁那年夏天,有山洪从瓮岭上卷下来,冲走了我家的房子,我只得冒着雨趟着河离开昭义。之后,搬砖盖过大楼,拌矿粉烧过团球,骑摩托送过牛奶,进机关编过报纸,做生意卖过玩具。不管走到哪里或是干啥,许多事儿过去就忘个一干二净,唯独没丢弃的就是写作这份爱好。每当独坐灯下,想起童年,想起乡村,就想起村后那座山,那道瓮岭,然而年龄越大,感觉离昭义越远,离瓮岭越远。
直到有一天,老温走进我的生活,他让我又认识了大兴。
姨家表妹灵梅嫁人了,所嫁的人是她高中时的温老师。婚礼那天,吃饭喝酒,人多事稠,没有相互细盘。婚后虽都在小城居住,但各自忙碌,彼此也很少叨扰。记得在一个秋天傍晚,灵梅带着老温,老温抱着女儿温馨,来到我租住的小院。老温长我两岁,见面叫我“三哥”。他浓眉慧目,饱额上隐着两道智纹,一看就是一个敦厚睿智的人。在苹果树下,我们摆开小桌,借月斟酒,三杯过后,他递我一篇小说,让我“指导指导”,我才知悉他和我有一样的爱好。清秋遇明月,语话滔滔,全不顾苹果上秋露垂垂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