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老温电话约我去他家里吃饭,说有学生要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大兴,身高如塔,腰壮肩阔,面方耳大,言到快处,轻抬右手,把钢丝一般的头发从额头向后一顺,接着就情不自禁地“切切切”地笑起来。他小我近十岁,大学时在《诗刊》上发表诗作,出版过诗集,与老温同在一所学校任教,是一位物理老师。他说为了让学生把枯燥的公式记住,他用诗歌的形式来帮助记忆物理,这是他的独创,效果好极了。那天夜里,房内讲话滔滔不绝,屋外天上雷鸣闪电,大雨浇城,似乎在为我们喝酒助兴。
大兴说,他家在大港,我说,我家在昭义,两村之间其实只是一岭之隔。大兴说,他的父亲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是供销社主任,年轻时经常从岭南挑着鸡蛋,走瓮岭往固新送。我说,以前我家门前有棵大苦楝树,树下摆着几个青石台,凡来往商客都要在门前歇脚打尖。
老温举着杯说:“什么时候,咱们走一趟瓮岭!”
拜 山
望山走死马。我与老温顺着山沟走了四五里,山是越走越深,天色越来越重。冬天曾下过些许小雪,阳坡化去,南背处还有片片残留。大山头戴云纱,一动不动看着我们两个走进来,派出一只乌鸦巡逻,盘旋在山谷里,“哇哇哇”警惕地叫着。转过几道弯,再走过一段石峡,就来到一个叫小井的地方。西边崖下有股山泉,古人借泉修井开店,在井边立龙王庙,凡上岭或下山的商客到这里都要歇脚,据说生意兴隆。如今客栈坍塌得只剩几堵石墙,龙王庙门上对联却是火艳新鲜,分明是过年时有人专门贴上去的。按照村里人的说法,过了小井,就算进了“老山”。我知道再往前走一里地,这条山沟就会一分为三,而每道沟里又会岔出许多小沟小洼,老早以前,这沟沟洼洼里都住着人家,在这里耪山种地。在抗战时期,八路军一二九师五分医院就隐藏在山里,一住二三年,日本鬼子找也找不到。生产队解散后,人们都从山里搬到村里居住,整个山就空了。几十年林长云封,变得越来越神秘。为什么叫“老山”?是因为山深林老,沟深壑险?是有狼虫出现,鬼魅出没?我只知道一进腊月,村民不管是打柴还是猎食,都会止步于小井。
老温说:“我们拜拜老山吧!”
在路中央插香摆供,然后点放六个大炮仗。炮仗是粗大的二踢脚,每放一个,都震得四山霍霍回响,一起一伏传得很远,炸得云雾分散,惊得树枝掉落,吓得一切妖魔鬼怪都抱头鼠窜。按乡俗来说,进入腊月就要禁山,我们两个不守时令地贸然闯进来,借炮声能把那些山猫野兽吓跑,给我们壮壮胆。
面对老山,我和老温两个三叩九拜。人生无处不朝拜,在家要拜父母,上学要拜师长,进庙堂要拜神,进山理所当然要拜山。我的祖上曾在小井沟里种地,母亲就在这大南山里长大,这“老山”就是我的祖山。
瓮岭古道上有一段摩崖石刻,记载着明成化年间,林县人为了北上娲皇宫朝拜女娲奶奶,而在瓮岭上修路一事,并把这条路叫作进香路。女娲是创世之祖,是人类的精神图腾,朝拜女娲就是崇拜自己。古人在这崇山峻岭上修路,让多少后人能循道而进,这种善举本身就是一种修行。朝拜是礼赞榜样,懂感恩,知进退,是一种情怀反刍,在朝拜之中总结前缘,开拓后路。
大兴与老温是师生关系,上高中时酷爱体育,是老温一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使他安下心来认真学习。分科时,老温又一句“是个人都能学得文科”,使他转念开始学理科。大兴的逆反,老温的严苛,使得跳脱高中樊笼之后的大兴再没有与老师来往。直到有一天回到高中母校,踩着老温的脚步当上一名老师,大兴才顿悟当年老温的情怀,马上便提着酒跑去老温家拜师。之后,逢年过节就拜师,隔三差五地去看老温。因为五斗稻粮,师生成同事,因为写作爱好,如今成兄弟知音。
支 山
等得香灰落头,我们离开小井,向前走一里许到达三岔口,然后择中沟而进。路开始变小变细,曲折弯转,像细蛇一样在蒿草下钻行,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细寻细看。待钻过一丛老荆,发现一堵石壁挡住去路,但随着脚步向前,发现一道石缝徐徐中开——我知道我们即将入“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