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景卫作别车间,迈进“象牙塔”的那天。高希文从他的大修车间赶来相送,不失自信地苦笑着说:“你先走,我俩随后就来了!”希文的这句话也确实说出了他和我的共同心声。景卫的回答也够漂亮,他朗然一笑说:“应该就是这样,明年咱们在高校门口见。”话是这么说,可真要“卷土重来”,绝非易事。因为首届的高考,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基本是意气用事,侥幸一搏,甚至不乏起哄者。真要下赌注,还在首考的投石问路之后。高考制度的恢复在1977年冬,首届考生入学已是次年仲春。而第二届,即1978年的高考时间又回归到秋季,中间相距不到半年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我们的精神世界经历了怎样的震荡,人生的十字路口“何时救急难”的困惑有多难堪?即使今日想起,也仍是“欲说还休”的不堪。痛定思痛,毅然奋起者如党乃玲,直接就辞去工作,返校复习,背水一战了。景卫的调头一去本就让人精神失衡,而乃玲的挥袖作别更添人无尽愁绪和躁动。因为对于我和希文而言,辞职有违父母之命,守株却毫无待兔之心。所以,那一阵上班就如上刀山。我本以磨刀见长,可就在临考的前一周,一个分神使偏了劲,把左食指的根关节全力按在了砂轮上,立即磨出近两厘米长、半厘米宽、半厘米深的白槽,森森白骨也看得分明,血却在几分钟后先渗后流继而泉涌。但考场还是要上的,几天后走进考场,监考老师见我包扎成那样,疑是考生在玩别出心裁的作弊把戏,特意拿起我的左手,那审慎的目光,让我反怀疑他一时拿不准鱼和熊掌如何取舍的主意,幸有渗出的殷红可以表露我的清白。然而清白何用?滴血在手,隐痛在心,加上发烧噤冷的不适,可以想见,抱志而来的闯“关”者,是怎样的落魄而去。
希文呢,其状更令人啼笑皆非。望子成龙是为人父母的本能,可普通百姓家又多了一层心事。希文的父母就是这样,既有望子成龙的期盼,又有孩子一朝成龙“娃娃亲”即毁的担忧,故而三番五次以“男大当婚”说事,搞得希文烦不胜烦,下来的路怎么走?他一度比我苦恼。如何排除父母的叨扰,保证追梦的脚步不停?他干脆采取有家不归的办法,一则回避,二则好来奋力一搏。故于彷徨中反复与我商量。以他擅理我稍偏文的现状,来权衡到底与我联袂互补、携手同科,还是各取所长,分头突破?简直一时拿不定主意。为此,班外的宿舍,充塞了我们多少郁闷的心声;黄昏的阡陌,叠加了我们多少徘徊的足迹。陇海线上,西安至余下那一节铁路的盲肠,从北往南,从南向北,非但无法引导我们走向光明,反而像一把平放的天梯,任我们如何攀缘,不仅入不了云端,更走不出茫然。那时我们共同的哀叹是“人之所难,孰能及我”?虽是愈挫愈勇,可前有补习之“劲敌”,后有应届之“追兵”。我们仅凭工余自修,显然有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不自量力,但初心在胸,目标已定,纵然是雄关漫道,也只有勇往直前了,于是一经冷静,我们便形成了“各取所长,蓄势待发”的共识。
也就在我们沉潜下来,有计划做着备考复习的时候,厄运再次向我索命。那时厂里以“器重”“抬举”的高看,调我到修旧利废车间。听这名字,无须注释,便不难知晓这个工作环境的性质吧?领导也是苦心孤诣,给我的条件是,随同“陪嫁”一台“C-620”车床。不好意思,竟还高规格让我带起了徒弟。如此的“身价”,我纵有千万个理由不肯离开机加工车间,怎好意思拂逆这份“厚爱”?何况“身向榆关那畔行”早成了我公开的秘密,哪里会在乎调换一个车间?也可能正是这样的想法盘踞在心,以致毛躁不宁吧,记得那天下午,我站在床轨上为头顶的照明灯更换闪了的灯泡,不知怎的就遭到电击。倾倒的一霎尚有意识,可倒地的惊心却再无知觉。几个小时后听旁边的嘈杂声仿佛地下传出,沉闷而悠远。是师傅工友们扶我回了宿舍。惊悸中醒来,看眼前的一切如梦如幻,吴师就坐在床沿。可我看吴师,包括听吴师说话的声音都恍若隔世。真是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寂寥,那感觉不知是被弃于荒无人烟的莽原、戈壁,还是被谁掏空了腹腔?总之,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我,在夐不可知的天上或者地下还有一个我。就这样浑浑噩噩、阴阳莫分地挨到次日,坚持着去了车间,这才发现脚下的绝缘板被我倒栽下来的头砸断了三根龙骨。打开床子,不能自持,显然无法正常上班。而且连着几日都浑身乏力,闭目即惊悸,夜梦更惊魂。去医院检查才知摔成了脑震荡,耽误了最佳治疗期。从此本来就对数字不甚敏感的脑子更成了一锅粥,至今一串电话号码不经事先写在纸上,便会记成一堆颠三倒四的乱码。但也万幸,那一栽尚未致命。后来,我常想,会不会是命运“怒”其不争,给我一击,催我醒悟呢?不然,怎么就再三地伤我体肤,苦我心志,几年之后,才不忘一开青眼,让我勉为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