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了路边的一家小饭店。外地人开的,却只做本地的一种特色面条。她说她之前也没来过这家,但她对外地人做本地面条有信心。“他们未必就做不好,未必就超不过本地人,”她轻松地说,“只是我们总是带着偏见,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做的不如本地人,于是面的味道也就变了。”
“偏见可以影响到味蕾,误导味蕾,这是对味蕾的一种损害。伤害或者受伤,对他人的伤害或者自己受伤,大多来自偏见。”我说。
“说到伤害和受伤,我想说的是,所有的外伤都是内伤,我们眼中的物质垃圾——比方说门口那只垃圾桶里装的——实则都是我们自己身上的精神垃圾、我们内心的废弃物。它们是一个东西,同一个东西,而不是两个。”
3
因为没有提前买票,也就无需赶时间。甚至,我都怀疑我们在有意拖延时间。红色汽车从桥洞出来,很快向左拐上了之前夹着一条小河的两条小路中靠南的那条。透过右边的窗户看出去,能望到远处的小城。十年前灰头土脸的小城已飞长到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不过我还是对它提不起兴趣。我看向她那边的窗外,不久我就把远处荒地上的一片树林指给她看,我说“你看,那边有一片树林。”
她问我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车可以开过去吗?她说应该可以,能看到一条土路。
“路上全是雪。”我说。
“显然有农用车碾过,能看出来。”
考虑到她的驾驶技术,我说还是直接去车站吧。她还没来得及坚持,就反应过什么似的说一会儿火车会从那片树林北边经过,你从车窗就能看到它。
天阴得厉害,天空不是浅灰,而是那种不透气的深灰乃至黑灰色。谁知她却想到了尼采的太阳,“你说,太阳落山后去了哪儿?”她问。
“不知道。”
“去照地球的另一边了。”她笑了。
就这么简单。去照地球的另一边了,太阳下山后。太阳下山后不是休息去了,也不是天黑了,更不是没了,而是去照地球的另一半了,像下山前照我们这一半一样。
“太阳不休息。”我说,“它老人家从不休息,全年无休。”
“我们的心灵又何尝不是这样,白天活动一白天,晚上睡着做梦时也在活动,它不会暂停也从不休息哪怕一分一秒。”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它就是我们的太阳。”
4
我们离开小河,离开小河以南的那条窄窄的单行道,张天真的红色汽车直接上了一条更靠近火车站的柏油路。我想起来了,十年前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是从这条柏油路踏上小河以北的单行道的,南北两条单行道像是由小河将一条完整的路硬生生一分为二似的。
车站就在前面,再过最后一个小的十字路口。就在那个十字路口,十年前曾有位初来乍到的年轻诗人像个疯子一样冲着路灯激动得大喊大叫。这次,透过车窗,那两排路灯将再次触碰到他的目光,它们还像上次那样把头垂得很低很低,不过却不是一副被责骂的样子,而是因为某种离别,被忧伤浸透得抬不起头来。
她问我喜欢地下车库吗,我说不喜欢。她说一会儿我们可以把车开进地下车库,我从车库的电梯直接上去就是候车室;也可以不下地下车库,把车直接停在地面候车室正对面,也就是车站广场南边。“喏,你看,就是那尊雕像正看着的地方。”她指了一下前挡风玻璃。
“我记得它。”我说,“十年前我一走出车站就看到它的后背。”我说的当然是雕像。
“你这次来为什么没坐火车?”她像是问了一个险些忘了却还很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没坐火车?”我想了下,说,“因为我没坐汽车来过。”
“嗯,其实很简单。”
“很简单。”
“是的,一点儿也不复杂,答案其实都很简单。”
“只是我们把它想复杂了。”我说。
她把车停在广场南边,用她的话说就是“雕像视线范围之内”的地方,然后陪我一同下了车。站在车外面,我才发现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比汽车的红色深一点,暗一点。胸口有只白色小鸟的图案,像是商标,又像是纯粹的装饰,当然,这也可能还是别的什么,或许和世上某只具体的小鸟有关也说不定。我越发对看到的细微的东西没有把握了,不能一下子就确定它们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