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红色,”我说,“你从车里出来,就有了两个红色。”我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又看看车,说:“刚才的一个红变成了两个红。”
“你要说什么?”她瞪大眼睛,就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第一次听我这样说话,第一次发现我竟是这样说话的人。
“我想说的是,事物都是两两相对的。你下车之前不是只有一个红色,而是一个小的红色藏在一个大的红色当中,你下来之后就出现了两个红色。我们的脸也是相对的,一路上不知相对过多少次,甚至,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我们的脸就是相对的两张脸。我们出发前的校门和对面车站的入口也是两两相对的,我要回去的城市和这里也遥遥相对。”
“天空和大地两两相对,太阳和我两两相对。”她说着,将双臂举过头顶,像是伸展筋骨,又像是要与她所谓的两两相对的太阳建立联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细长,像十根细细的嫩芽,从她的手掌上冒出来,仿佛破土不久,却直指高空。它们像是在寻找太阳寻找暴雨似的,以便太阳光辅助自己生长,暴雨协助它们变得强健,即便有可能被灼伤、摧折。高高在上的太阳和不可一世的暴雨在它们这儿成了某种滋养,某种友好的肥料。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十指,纤细却直指高空,试图将整个天空都纳入自己的辖区,以迫使铅灰色的云层听命调遣。
5
在售票窗口,我对售票员说我要一张朝南的、靠窗的票。我想到来的路上我们看到的那片树林,一会儿路过它的时候,它应该就在火车的南边。
她在门口站着,直视着我,不断有人从她面前经过,那些身影像汽车的雨刮器那样快速在我们中间摆动着,仿佛室内也在下雨,车站售票厅的天花板形同虚设。我在走向她。此时此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在走向她,我明确地感受着一种走向一个人的感觉,一个我十年前就谋面的女孩、如今已可以用十指向天空发号施令的年轻女子,五年后忽而身着道服出现在道观忽而又拎着菜篮子现身于市井的神秘女人。
走向一个人就是走向那个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就是走向那个人的世界,就是走向那个人凭一己之力在这世上为自己建立的世界。
而那个世界,我此刻正走向的那个世界,它开始向我微笑,冲我招手。我向着她高举的那只手走去的时候,感觉像是朝着一支火炬走去。
我将距离那支火炬越来越近,我将成为距离那支火炬最近的人,我将久久停留在那支火炬面前,看它如何缓缓为我收起它的火焰,最终回归为一只手的形象。
此刻,我是距离这只手最近的人,我的身体是距离这只手最近的身体,它只需稍稍往前,或轻轻抬起,就会碰到我,就会用它封印其中的火焰将我引燃,而它内部蕴藏的无尽能量也将汹涌着与另一股能量汇合,我们将由立于对方手前的人变成上到对方手上的人,她可以搂住我,我也可以牵着她……但是,都没有。
6
我在座位坐下后,火车很快就开了。车厢里没几个人,可能是过路车的缘故,都昏昏沉沉的。火车离开车站驶过城郊,好像突然起雾了似的,窗外灰蒙蒙的,只能隐约看到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农田的轮廓线。
我没找着那片准备再看一眼的树林,却看到了另一副奇异的画面:一个女人站在雾中,注视着我的方向,被遗忘的太阳将它所有光芒束成一束,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女人身上,让它炫目到黏稠的金色光芒在她身上缓缓流溢。
在接下来的五年当中,在那之后生活的很多个不经意的时刻,这幅画面不请自来地浮现在我面前。以至于后来,我都分不清它到底是因为我过久地盯着车窗产生的幻觉,还是在某个梦里梦到的一幕。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昨天中午,也就是我收到张天真从她自己住处的地址寄来的一封诗歌讲座邀请函为止。她在附的一封短信中说,三年前她已经开始在中文系讲文学了,她知道的、真正的文学。
7
和前两次一样,和五年前和十五年前一样,我在收到信函的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一早就出发了。这次我坐的还是汽车,好几个小时的长途颠簸不但不疲惫,就在它与铁轨并行着驶入郊区的时候,驶过一片烈日暴晒下的荒地时,我还莫名地兴奋起来。我清晰地、真切地看到远处的一片树林,它从荒地上兀自冒出来,以一整团火焰的态势冲着天空燃烧,并持续扩大着自己的燃烧范围。我知道,在它整团火焰的中心,保藏有某年冬天的一场雾和一个太阳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