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叫淌鱼。黄家龙说，我们别站在这里，吓到鱼了。他指着两侧的土堆，我们俩一人一个，好不好?
我爬到东侧的土堆上，土堆半腰处，有个平台，正好可以坐人。看这宽阔的水面和草滩，一群一群的鸟飞起，落下。天黑了，鸟儿要睡觉了，而水里的鱼，该醒了，它们该到处乱游了。
天黑了，黄家龙已经和西侧土堆混在一起了。那土堆有点像坟。
渐渐地，世界上的声音越来越多。听，不远处，咕咕咕，闷闷的，那是水鸟，它们肯定是把嘴埋在水里了，那样叫着好玩。
劈劈啪啪，排簿那里。
是鲫鱼，巴掌宽的。黄家龙说。
乒乒乓乓。
是草鱼。
该取鱼了。黄家龙滑下土堆，到排簿那里，把马灯点着，我赶过去，蹲着看，黄家龙把鲫鱼、草鱼一条一条卡住，放进水桶。黄家龙提着马灯跟我一起爬到东侧土堆上，坐下，他把马灯捻小、吹灭，我们又掉进黑暗。
我说，黄家龙，我什么也不会干，约我来你不是吃亏了?
黄家龙笑，两个人，胆子壮一些。
可是我要分走一半的鱼啊。
分呗，黄家龙说，我交你这个朋友不行吗?
这里为什么叫鬼塘……算了，你还是别告诉我吧。
黄家龙嘿嘿笑，好，我不告诉你。
嗽嗽嗽，排簿那里又有动静。这是水蛇，不然就是黄鳝，黄家龙说，这些东西讨厌，会在排簿上钻洞。
黄家龙旋开马灯的玻璃罩子，擦着火柴，一阵风过，火灭了，再擦，又灭了，在这明明灭灭的火光里，黄家龙的面孔更黑暗了，像一个心事重重的，小鬼。黄家龙擦着火柴，我们用四只手捂严了，终于点着马灯，在稳定的光明里，他又变成了我的朋友黄家龙。
到排簿那里，果然有两条相互纠缠的水蛇。我举高了马灯，黄家龙用芦苇秆把水蛇拨出去。它们正在亲热，根本不在乎外人，随波逐流去了咸水河。咸水河入口处被大水冲得很深，那里淹死过人的。黄家龙大笑说，把水蛇淹死吧。
黄家龙又在排簿里搜索了一番，有几只青虾，黄家龙把一只虾放到自己嘴里，嚼，说，鲜。我接过两只，放到嘴里，虾拼命抖擞，一咬，手里嘴里的虾都在挣扎，腥。
我们回到土堆上，熄灭了灯。我们背靠背坐了。听水鸟的咕噜声，一阵一阵低下去，它们困了。后来就只听见黄家龙的酣睡声。我用后背把他晃醒，黄家龙嘟囔着，我弟弟夜夜闹得凶，我缺觉。
我睁着眼。我怕。我怕黑，怕黑暗背后的什么东西。我把火柴攥紧，但不敢点马灯，要是把煤油耗尽了，就一点依靠也没有，只剩下害怕了。
有动静，我转头一看，狂喊，有鬼!
那两只鬼眼发着绿光。
黄家龙抓紧我的胳膊，也喊出了声。黄家龙忽然笑了，是狗，老张家的狗，这狗什么地方都去，什么东西都吃，讨厌。
那狗坐在西侧土堆前，它可能很高大。坐了一会，它可能觉得无聊，起身走了，话都懒得说，就沿着土坝向西走了。它回头看的时候，我真希望它回来，有它在，别的东西就不敢来了。
这王八蛋狗，可走了。黄家龙似乎很讨厌它。我再睡会吧，不知道我弟弟今天有没有哭闹，他经常脸朝下，把自己憋得半死。
黄家龙很快就睡着了。我们俩手握着手。是的，怕又能怎么样呢，多怕少怕都一样。
我看见自己手里提着几条大鱼往家里走，鱼拼命挣扎，想回到水里去，它怕下油锅，我喊叫，奶奶，鱼要跑了。鱼挣脱了，在地上又蹦又跳，跑到水沟里去了，发出哗哗的水声。
漫天盖地的水声。
我和黄家龙都醒了，手忙脚乱点上马灯，天哪，堤坝淹没在水里了，大水快要淹到我们脚边了，我们放鱼的水桶，还有排簿都不见了，可能已经冲到咸水河去了。
到处都是浑黄色的河水，芦苇都变矮了。
黄家龙大骂，他妈的，肯定又是公社那些王八蛋，把大通河闸打开了，他们想放水就放水，好像我们康冲人是小鱼小虾，淹死拉倒。我操公社主任的妈，操他们家小闺女!
水还在上涨，水声轰鸣，好像要我们连着土堆一块冲走，我们看着水线上涨，就向上挪动，后来挪到了土堆顶上，水不再涨了，一直泡着我们的脚板。黄家龙哼着什么小调，忽然问我，你说，要是公社主任的闺女给我当老婆可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