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主任的闺女，脸长得黑，还有大麻子，我说，她是个黑麻子。
你见过啊?黄家龙泄劲了。
没见过。我大笑。
黄家龙拍我的大腿，我说嘛，公社主任的闺女，她能丑吗?
黄家龙现在不困了，我却有点迷糊，眼皮挣扎不动了。我听着轰隆的水声，慢慢低下去，后来变成清脆的哗哗声，是我们淌鱼的豁口那里。
黄家龙握着我的手。忽然觉得他在颤抖，我睁眼看他，他在看着西面规划地方向。
那里，那里，一团一团的鬼火，在飞舞。我害怕得叫不出声来，浑身紧缩，心口抽搐，很痛。
黄家龙颤抖着，说，刚才，我妈叫我了，她问我看好弟弟没有。
我擦着了火柴，差点把马灯打翻。看那些鬼火并没有过来的意思，我们俩合力把马灯点着，捻大，举起来，想把世界照亮一点。
但那些鬼火对我们的马灯毫不在意。他们自己在玩耍。他们上下翻飞，有时排列成两队灯笼似的同进同退，像是为某个大人物照亮道路，有时像东方红拖拉机的四盏车灯，稳定前进，好像是在深夜耕地作业。
天渐渐发亮，但雾却越来越浓。那些鬼火渐渐隐灭，他们可能累了，有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远处传来。
黄家龙呜呜地哭，妈妈，妈妈。
忽然一亮，是阳光，转头去看东方，太阳出来了，它忽然就跳出云层。
看眼前，土坝光溜溜地横在这里。我们的排簿在不远处，被一群芦苇缠住了，水桶和鱼不见了。鱼是不怕水的。
我发烧，说胡话。我看见自己飘浮着，慢慢飘到屋顶，撞向横梁，然后看见了窗洞，窗洞吸引着我飘过去，但窗洞很小，把我卡住了，我向外挤，憋气得厉害。喘气喘气。
有人拉住我的腿，是唐美兰，唐美兰把我按在了床上。
六婶，我是不是要走了，是我吗?我要死了吗?
唐美兰快活地笑着。怎么可能是你，这种事轮不到你，那是有数的，就像公社招工似的，你不是这里的人，只是路过。
那是谁?
你是丢了魂了，我跟你奶奶带你去喊魂。唐美兰把我抱起来。
现在是中午，太阳明晃晃的。奶奶和唐美兰挟持着我，沿着庄前大路向东走，到东冲向南，眼前脚下白花花的，是路上的盐碱。西侧是我们康冲连绵不绝的玉米地，东侧就是高低起伏的芦苇荡，热风吹过，两边都是绿色的波浪，好像里面藏着许多东西。魂丢在哪里了呢?
走到鬼塘附近，我指指那两个土堆。我累，我走不过去了。
奶奶高喊，康东，回家啦。康东，回家啦。
唐美兰目光严厉，东看看西看看，拉长了声音喊道，各位听明白了，不许为难康东，否则必受责备，听好了，我唐美兰恩怨分明，有事去找我，我暂时住在西头野地里。
她们两人又一起喊叫，康东，回家啦。
我眼前一亮，我看见土堆那里有一个少年站起来，扛着一把铁锹，迎面走来，堤坝两侧的芦苇拉扯着他。是的，我是从这里回家的。那少年走到跟前了，那不是我，是黄家龙。
黄家龙一边走一边看着我，不说话，好像跟我很不熟悉。我转身看着他走远，越走越高，上了缓坡，他低头走过规划地，只管看着自己脚下的路，他回他自己的家了。
我说，好了，我醒了，回家吧。
奶奶又喊，康东，回家啦。
我自己向家里走。
我们叫你名字，你要答应。唐美兰说，你要是不答应，就是不认这个家，就还会丢，起名字就是为了喊的，为了答应的。
奶奶喊，康东哎，回家啦。
我回答，奶奶，我听见了，康东跟你回家了。
上了坡道，庄子最东头，老张家的门前树下，趴着一条大狗，对着我们低吼，它眼睛很红。他们说，吃过死孩子的狗，眼睛是血红的，因为它睡不着觉。
唐美兰很紧张，走得很快，像飘一样向前走。唐美兰低声骂道，野狗，不得好死。
走到我家门口，唐美兰说，我不能在庄子里待太久，我发过誓的。你进屋吧，不要回头看，进屋吧，这是你的家。
我睡了两天。
这天午后，我在门前树下的凉床上躺着。我越睡越累，我不知道拿这个夏天怎么办。
我睁眼看见了黄家龙，他背着他弟弟黄家才。
黄家龙说，我们去鬼塘戽鱼吧。二鬼塘的水被我放掉了，很浅的。咱俩把二鬼塘戽干不成问题。明天一早就去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