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爷远远地在阳光那里,回过头来吆喝了一声,又赶着牛群走。
人群里有一个妇女走到中间,背对着公牛,面向大众,说,趁着人多,我说个事,最近总刮白风,各家可把老人小孩看住了,还有那些心思不稳的人,都看好了,不留神他就跟着白风走啦。
大家相互看看,繟了一声。
这是唐美兰,她是我的六婶,她住在庄外几里的黄家坟边上,废弃的抽水机房里。她是狐仙。
唐美兰神情很焦虑。我说的话各位转告左邻右舍,唐美兰忽然眼睛睁大,声音颤抖,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好几个人呢,好几个人呢,要走好几个人呢。她说。
唐美兰走出人群,向西南方向慢慢走去,那是她的“家”的方向,也是牛群消失的方向。
我看见六叔对着唐美兰的背影吐口水,嘴里呢呢喃喃说着什么,六叔的脸瘦长,一副孤苦的样子。走掉的那个人到底是我六婶还是狐仙唐美兰?
黄家龙忽然脸色严峻。我爸叫我看住弟弟,我把他忘在家里了,康东,你陪我回去一趟?
我要看杀牛。我说。
黄家龙迟迟疑疑地走了。他家也在南边。他回去立即就会挨打,只要他外出没带上弟弟,他爸就会打他。
现在公牛放任地躺在地上了,眼睛睁着,但那是一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
人们喜笑颜开。吃肉了吃肉了,我们要吃肉了。
队长他们几个人始终站在人群外面,现在人们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计算一下,每口人能分多少牛肉。这大半年谁家吃过肉了?人们说。人们的眼睛逼迫着队长他们,他们挤在一块。队长慢慢说,我们没有化肥钱,没有种子钱,牛肉明天拿到公社去卖,牛下水就在这儿煮了吧。大家都来吃一碗。
黄家龙的大爷指挥两个儿子,那两个年轻的屠夫收拾公牛的身体。他们用刀划开牛皮,然后撕拉撕拉地剥开,脱衣服了脱衣服了,他们说。公牛在他们手下无可奈何地左右摇摆,牛皮摊放在地上了,公牛像是躺在自己的大衣上面,公牛的肉体红一块紫一块地,暴露在太阳眼皮底下。太阳正在西去。
牛肉我们吃不到,牛肉要卖到公社去。人们的眼睛随着尖刀一起移动,去找寻公牛的内脏。
现在公牛的身体彻底敞开了。它的腹腔冒着热气,它哆嗦一下哆嗦一下,五脏六腑一件一件离开了,到一边芦席上去安放,最后牛头也被切下,公牛不再动,它已经无所畏惧了。
后来,人们生起火来,把一口大锅烧得直冒热气,公牛的内脏已被洗净切碎,在大锅里游窜。
天黑了,人们目送着牛肉被收进生产队的仓库。晒场上人是越来越多了。少年们端着碗,安静地挤在大锅旁边,大人们捧着碗筷,在外围站着。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鼻孔抽动的声音。我们嗅到香味了。
四大爷和牛群回来了,啯笃啯笃地进了牛房。那些牛自然也嗅到了这古怪的味道,呣呣叫起来。晒场西面水塘那里,呣地一声长吼,是公牛的声音。
队长喊,各家各户人到齐了吗?
有人喊,就差四大爷和唐美兰。
队长噢了一声,四大爷不吃肉,唐美兰是大仙,跑到野地里去了,不算人。就算齐了,吃吧。
少年们蜂拥而上,大人们矜持地留在原地,但手中的碗也捧高了。我们要吃肉了。
黄家龙背着他弟弟钻进人群。他弟弟叫黄家才,但你叫黄家才,他不会答应,他快三岁了,还不会说话。现在他睡在背篼里,脑袋后仰,睡得很甜美,只要他到了黄家龙的背上,马上就睡着,一放下来就哭闹。轮到黄家龙了,黄家龙向持着大勺的人,指指自己又指指后背上的黄家才,他的意思应该得到双份。舀肉的人骂了一声,日你妈,他也算人?但还是给黄家龙打了双份。
我也打了一碗牛杂碎,和黄家龙一起到人群外面,吃。我算是顶替我奶奶的吃肉资格。我的户口在远方城里,父母在搞运动,我回故乡上学。现在到生产队吃份饭,都是我代替奶奶。
我很快就吃完了,还不知道牛杂碎是什么滋味呢,只是知道香。我去看黄家龙。黄家龙吃得不好意思了,他疑疑难难地,好像要分一点给我吃。
我奶奶正一边挤出人群,一边嚷嚷,你们敢嫌我吗?你们进城到康东家,谁是饿着肚子,空着手回来的,你们敢嫌我吗?
人们哄笑,谁也没说什么,您老人家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