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端着碗走过来,叫我举起碗。自己连喝了几口汤,然后连汤带肉倒进我的碗里。香,吃吧,我孙子长个子呢,我吃有什么用?
奶奶又对着人群嚷嚷,杀猪杀羊我就不来了,今天是杀牛,又不多我这一口,我这才来的。奶奶左晃晃右晃晃地走了。我奶奶是小脚。
牛杂碎好吃。
我对黄家龙说,牛杂碎好吃,香,但我觉得好像是偷来的一样。
黄家龙还在小口小口地吃着。我吃不了这么多,你帮我吃一点?
我忙摇头。
黄家龙说,这两天,我们去弄鱼吧,刚下过大雨,我们到东冲去淌鱼。
好。我说,我们凭本事吃饭。
有几个少年围过来,谁去淌鱼?叫上我,叫上我,谁不知道鱼好吃?
黄家龙冷笑,谁拦着你们了,自己去呗。
晒场上的人渐渐少了,黄家龙的大爷一家三口人一迭声喊起来,谁看见牛头了,还有牛鞭,谁拿走了?
大家帮着找,还打开仓库,看看有没有和牛肉放在一起。到处都没有。
一阵呣呣声,是公牛,公牛在水塘那里一边走一边哞叫。一定是它带走了自己的牛头和牛鞭。不然它以后怎么做公牛呢?
黄家龙也在看那个方向。黄家龙和他大爷两家远离村庄,居住在南边。现在,在迷迷蒙蒙的月光下,他们的家像是飘在梦里。黄家龙跟着他大爷回家了。康东,准备去弄鱼啊。
他们走到那个浑白的梦里去了。一阵哭声传过来,是黄家龙的弟弟醒了。
站在黄家龙家门前,向南看,是我们的邻庄唐港,唐港的少年经常过来和我们打架,他们是我们的世仇,但多半唐港人又与我们沾亲带故。
向西,是稻田,稻田中间有一座茅屋,那是狐仙唐美兰的家。现在又是夕阳西沉,唐美兰的茅屋上方,飘摇着一团烟雾,她是在做饭吧,她当然是吃饭的。
向东,是我们庄的规划地,十几年来,死去的人都葬在那里了。夕阳下,它们也是亮黄色的,坟茔。从规划地再向东,缓缓的一道下坡,大片的草滩,然后就是鬼塘,我们要去那里弄鱼。因为没人敢去,所以那里鱼多。
黄家龙的弟弟又在哭。
黄家龙的爸爸坐在门槛上擦一支猎枪,他们家迎门一面墙上也贴着毛主席像,边上却挂着一串串猎物。既然康东约你去弄鱼,你就麻溜去吧。他说。
黄家龙正在把弟弟黄家才像一棵树一样栽在筐里,用被子枕头压牢。他睡觉不老实,会自己趴到被子上憋个半死,黄家龙说,所以不能让他动。
黄家才仰着脸,哭,舌头把嘴巴都涨满了,他暴哭。
都说谁叫他名字,他也不会答应,我大喊一声,黄家才!
哭声一顿,黄家才有点吃惊的样子,睁开眼睛看我,眼睛很黑亮,然后又慢慢哭起来,闭上眼睛哭。
黄家龙拍拍手,你哭够了就不哭了吧。
我和黄家龙,拖着大锹、水桶等一应淌鱼物件,提着马灯,扛着排簿向东走。到了规划地,我们停止说笑,低头猛走。从这里看,其实坟与坟之间空隙很大,好像谁也不理谁的样子。有一座坟,格外高大。黄家龙低声说,就是这个,我妈在里面。我们脚下走得更快。
大木桶拖在地上,轰嗵轰嗵地响。
要吃鱼就得胆大。淌鱼必须在晚上,大雨之后的晚上,白天,大一些的鱼都躲起来了,晚上才会顺流而下,像是去赶路,总以为前方十分美妙,结果就会落入我们布下的陷阱。
鬼塘其实分为两部分,大鬼塘十分宽阔,其实是个湖,二鬼塘是个葫芦形的水塘。雨后,唐港南边大通河的水一路奔来,奔进大鬼塘,再挤压进二鬼塘,二鬼塘存不住水,大水继续向北,一道又高又长的土坝挡住去路,水位高到一定程度,就在安排好的地方下泄,流向下游咸水河,咸水河不知又跑多远,就进了一条大河,那条大河通海。很多鱼是奔着海边去的。
这道土坝是公社派人打成的,把水留住,天旱了能用。黄家龙说,所以公社经常派人来看,谁挖坝谁坐牢。
我们沿着土坝向东冲深处走,芦苇越来越高,到了两个大土堆之间,我们放下家伙,这里有一个豁口,水流哗哗奔腾。
趁着夕阳未落,我们把豁口挖得更宽一些,把又长又宽的排簿在豁口下方安排好。那些鱼一路顺畅地走过来,跌在排簿上,就再也不能逃脱,等我们去捡了。不管是本地的鱼还是外地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