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他喊道:“你还撞?撞成白痴拉倒!”
他磕不动了,跌跌撞撞走到沙发,瘫在上面。他的前额红肿、淤血,面白唇干,眼神涣散。十足的疯子神态。他迟早会打人,迟早会疯掉。我内心恐惧,哆嗦着一言不发,心里想,分开,一定要分开。
在“西湖春天”,非相喝完第三支啤酒,情绪上来了,筷子在碗碟里胡翻乱挑,是撒野的前兆。他还要叫啤酒,我制止了。他说:“我不会撒酒疯,你放心,我知道自己的酒量。”我清楚他,喝多了就是一条癫狗,砸瓶子、掀桌子、挑衅、打人,总之是我最不齿、最厌恶的那类男人。我干脆结了账,说:“回家去喝。”他僵持了一会,说:“怕我闹……怕我丢你的脸。”
他快步走出饭馆,双臂微张,心里窝着一点即着的怒火。我冷冷地跟在后面,内心毫无感情。难以为继的感觉并非偶然。他拐个弯消失了。片刻,从“SEVEN-ELEV-EN”出来,手里拎着两支啤酒。
彼此无话。他看电视,喝啤酒,一心把自己灌醉。我坐在一边,冷眼相望,看他怎么闹。
酒瓶很快空了。他又下楼。一会儿,提回两瓶啤酒。喝完又下去一趟。第八瓶喝完,他缩进沙发,快要不省人事,但仍然很不利索地开了第九瓶,喝下一截后,开始朝地板“呸呸”乱吐白痰:
“樊莲花,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别人都是玩你,李般若,张无量,赵钱孙李……都是玩你,只有我吴非相才娶了你,你还想怎么样……一个女人,堕过两次胎……两次啊,哪个男人能接受得了?你这样的女人,三十五岁的老女人,还不满足,还想折腾什么?我已经很宽容了,我就是太爱你……我他妈的好贱,太贱了……我受够了。”
非相滔滔不绝,嘴角生出泡沫,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撒泼。我听得心里一阵寒似一阵。我不做声,只是拖净地上的痰,一遍,又一遍。
这不是我喜欢的男人。我鄙视他的言行。矛盾冲突是因为他的父母,但现在一切偏离了主题。我醉过,更信酒后吐真言。他有玉女情结,是他的事,但对我的历史侮辱、中伤、耿耿于怀,这难以宽宥。
他的数落持续了一个小时。他说我对他不关心,不体贴,不在乎,现在又与他的父母水火不相容,一边是自己的妻子,一边是养育之恩的父母,不能两全其美,他真想死了算了。他开始痛苦地呻吟。我起了怜悯心,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我心里并无柔情,想到他的脾性,是他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我空洞地望着他,把手放上他的额头,希望能缓解他的痛苦。他突然打开眼睛,直视天花板,说:
“离婚吧,我受不了。”
他的眼神直挺挺的,瞪大了,白多黑少,像猝死者那样狰狞。突然,他嗓子里发出“嗷、嗷”的嚎叫,右手死揪住左边的胸脯,汗水和眼泪一齐涌出来。我知道,他的心脏开始痛了。恐惧令我冷硬的心融化了稍许,无论如何,我必需让他平静下来。
“离婚吧,啊……啊,求你,答应我,离婚吧。”
我愣了一下:“好,我答应你,离婚,离婚。”
他一听,嚎叫得更加厉害,两只手在左胸紧揪成一团,双腿抽搐似的乱蹬乱踹,像身中剧毒的临终者,面目痛苦扭曲,一阵屏息对抗疼痛后,便是呼哧呼哧地急喘。他已经没法说话,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滚出来,霎时全身湿透。我吓坏了,赶紧说道:“咱们不离婚,不离婚,好好过,别胡思乱想了,好吗?”
他哭,喊,叫,脚踩中另一头的扶手,使劲抻了几下,脑袋从沙发扶手的空隙里挤出去,脖子戴上了巨大的枷锁,动弹不得。脑袋穿过沙发扶手时,被卡住了,他的鼻子被海绵堵住,我以为他要捂死自己,我吓得哭出来。他完全失去了知觉。脑袋挤出来悬空倒立,满面通红,青筋暴起。我忙蹲下,用膝盖将他的脑袋垫平。他的双手仍然攥紧左胸。我害怕他就这样死去。我哆嗦起来。我用脸贴着他的脸,发烫。我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即便违心道歉,我的哭泣却是真实的: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原谅我。我不该一声不吭地走了,不该那样对待长辈,你醒醒啊……别傻了,快点清醒啊,你都快要了自己的命,你要吓死我吗……非相,别怪我,是我错了,非相,你骂我……快点清醒过来吧,求你了……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