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平庸羽色有着很强的伪装作用,雌性借此在险恶生存环境中隐蔽自己,以此逃避天敌的追踪,来保全孕育中的孩子。世间的牺牲有两种,一种是剧烈的,体现为显而易见的行动;另一种是平静的,它如此不动声色,以至他人不曾发现牺牲的存在。但后者同前者一样,都要损伤本来平稳的命运,有时甚至损伤得更为彻底。我们身边的“绝代佳人”,为维持身材终生不孕。不具红颜的雌孔雀没有这样的心机,但它们的蒙昧里却有更多的无私与责任感。正是出于对这种美德的尊重,雄孔雀以卓越的美貌和努力来表达对雌性的爱慕。
什么都有特例,我想起了发生在红瓣足鹬身上的角色转换:雌红瓣足鹬不仅比雄红瓣足鹬靓丽,而且也是由它来主动追求雄性的。从中可以概括出一条规律:总是光彩的追求平淡的,华丽的追求简单的——似乎朴素才是大自然最高的美学原则。
前些年,一位留法归来的艺术硕士在南京创办了孔雀园。美质与艺术具有天生的亲和力,她几乎放弃了一切,所有的时间只用来和孔雀朝夕相伴,其间的切身体验难以言传。后来我看到一则报道,说几条恶狗从孔雀园的围栏隙处闯入,咬死数十只孔雀——数量之大,远远超过食量的必需。这是具强烈视觉冲击力的画面,美引起恶本能的占有欲、破坏欲,或曰仇恨。
这个世界,美位于靶心的位置,其余的都在外环。
我想告诉你们发生在1996年底的一件事情。
12月初的一个早晨,我被一种奇异的鸣叫声唤醒。这声音和蟋蟀的振翅声有些相仿。经过仔细辨别,我发现窗前的杨树上落着一些奇异的鸟儿。它们的形体要比麻雀大一些,喙短小,喉部和眼睛上方为黑色,尤为特别的是,它们的头顶有威风凛凛的羽冠。从远处观望,很容易把它们看做平凡的鸟儿,但当它们整理羽毛的时候,无意间展示了翅膀的内部,可以清楚地看到翼上的彩色横纹和斑点,以及一个鲜艳而别致的红色烛斑。暗色的尾部末端有一圈明亮的黄边,微微打开时,就像一把优美的折扇。它们把美丽藏得多么好。
它们大约有十几只,是为了体育馆旁的两株灌木而来。冬天光裸的枝条上,星星点点的果实奇迹般地点缀着。这些鸟轮流从高处飞降,几乎没有扇翅的动作,像是下坠的自由落体,只是到了果实跟前,才强烈地拍动几下翅翼,仿佛在为果实的美妙而鼓掌喝彩。落到树上的所有的鸟儿都保持了同样的姿势——面对太阳,长时间一动不动。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虔诚的仪式,它们表达着对太阳的感恩,就像基督徒饭前的祈祷。不断有人来到体育馆旁聊天、锻炼、谈恋爱——他们不知道自己喋喋不休的对话是多么缺乏礼貌,他们粗鲁地打断了小鸟的宴会。但是小鸟们很耐心,它们在高高的树梢上安静地等待着。
喜欢鸣禽馆,去动物园的习惯从小保持至今
当天下午我去了图书馆,我想确认这种神秘鸟儿的身份。通过文字上的形貌描述,似乎这种鸟儿最符合“太平鸟”的特征,但我不敢肯定。直到我翻开一本厚厚的鸟类图鉴,清晰的照片才使我确信这冬天里的奇迹。“太平鸟”,多么安详动人的名字,这是神对我的恩泽。
下午四点回到家,群鸟已经散去,这让我有些怅然。我忽然发现枝丫间还留下了一只太平鸟,它一动不动。我猜它之所以迟归,大概是因为人为的干扰,使它没有吃饱吧。天越来越晚了,游戏的孩子逐渐散去,可它还是没有飞走。
暮色降临,浓重的黑夜囊裹了一切。太平鸟黑色的剪影,逐渐和大树融为一体,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树突。谁也不知道一棵树收留了什么,它巧妙地藏起一个夜晚的秘密。
这夜很冷,伴有大风。我用温度计测量了一下,零下六度。我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巨大的黑暗扣留了。一个曾有农村生活经验的朋友告诉我,大多数鸟都患有夜盲症。他小时候常和伙伴们一起,拿着手电去捉迟归的鸟。手电的强光晃过再突然熄灭,鸟有时甚至会从树上掉落下来。去鸟巢掏鸟也变得格外容易,不具备夜航能力的鸟惊慌地蜷在一起,束手就擒。我想着这只太平鸟是怎样孤独地面对异地的陌生与恐惧,面对黑暗的重重包围与压力。什么原因使它单独留在这里?我不安地猜测着。是否它具有离群索居的个性,主动游离了集体?是否它违背了某种戒律,在这里接受惩罚?是否群鸟已经过境,粗于算计的鸟儿遗落了它们的兄弟?——隔着玻璃窗,我怀有不能抵达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