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传说中,鹤是神仙的坐骑。碧蓝无限间,仙人骑鹤杳杳而去,优雅又浪漫。这样说来,鹤是最具灵性和动人气息的交通工具了。大约与“爱屋及乌”同理的“慕仙至鹤”,鹤因神仙的荫护关系,而被人们认为享有千年的传奇寿命。古人以“龟鹤遐龄”来祝福老人的长寿,其实,鹤龄不逾五十年,根本不能与老道的龟相提并论。
国画中“松鹤延年”是经久不息的表现内容,毫不顾及鹤并不栖止于松树的科学事实。律诗中也有“八风舞遥翮,九野弄清言”或“立如依岸雪,飞似向池泉”之类的句子,正面歌咏或托物言志,可惜多平平之作,鲜有惊人佳句。更有影响的是宋朝的林逋,因“梅妻鹤子”而成为《梦溪笔谈》的著名典故。不仅在中国,在日本等其他国家,鹤也得到了特别的礼遇和尊重。鹤在东方受到的欣赏和欢迎,要远胜于西方。这里面其实隐藏着一个微妙问题。无人怀疑鹤的正面形象,但它的君子风范中显示出中庸色彩的自制。在我个人的理解上,鹤道德的长相和品格中,缺少强烈的个性,使人只得停留于短短几句的单纯肯定,而不便开展更多的价值联想。鹤的确更谋合东方美学的推崇,而与西方强调个性和自我的观念相佐,梭罗所谓“杰出的恶胜于平庸的善”,显然要被鹤及鹤的爱好者们所弃。是的,鹤看起来就像中庸得已经平庸的善,而不仅仅由于便于骑行的高度,才被那些更有法力的人——神仙们呼来唤去、骑行驾驭。
乌鸦飞着,这滴黑暗的浓缩液降低了光明的纯度。回巢的鸦群又像是四处溅开的墨水,弄脏了整张天空。终于,夜晚展开乌鸦一般的巨翼,盖住天堂的光线。
鸟最重视羽毛。即使色泽暗淡的鸟,也利用一些斑点的变化和明暗的对比来装饰自己。乌鸦这个彻底的个性主义者,不仅全身穿着单色的衣装,而且采用纯粹的黑色,它以为自己是谁,跳舞的安娜吗?那一美誉应属于红唇的黑天鹅。不知乌鸦的行为是否出于一种嘲讽和戏拟。
必须承认,乌鸦是不受欢迎的鸟儿。它的出现总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据说它的叫声里含有一种诅咒的力量。就像拜访爱伦·坡那只著名乌鸦,站在智慧女神的雕像上,重复着唯一的“永不再”,来对答诗人所有的探询。这一阴郁的谶言或咒语,激起了诗人的烦恼和憎恨,乌鸦也被他痛骂为“恶魔”。谁不喜欢听好话?乌鸦却做出最逆耳、最冷酷的断语。难怪中国西南一些地区管那些讲话难听、令人厌恶的人叫“乌鸦嘴”。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倒是替乌鸦辩护过,说“乌鸦是一种由于说了真话而无辜受罚的动物”。但这不能阻挠乌鸦在寓言中反复充当反面角色。
乌鸦还被认为与死亡有关。它是服丧之鸟,好像一块形状奇异的黑纱,散布着死亡的浓厚氛围。据说乌鸦是死神的仆吏,专门负责传送唁电,谁家门口的树上集合着乌鸦,说明这家刚刚失去人丁。乌鸦也在墓园建立集体宿舍,因为它们迷恋这里的悲凉气氛。我发现喜鹊也喜欢墓葬之地,到处可见它们宽大的家宅,也许因为这里死者寂寞,可以保证它们及子女的安全。真是奇怪,人们很少提及喜鹊的家庭住址,即使听到喜鹊在公墓里大声喧哗,也把它当做布道的牧师,让它把那些苦苦奔波的浪子,接回死亡宁静的故乡。听到乌鸦同样高昂的讲演,人们却想着去找石头。
我们不得不承认一生中的宿命因素。比如残疾婴儿,从起点就注定他更曲折的成长。乌鸦因为天生的遗传原因,使它的形貌受人歧视和贬斥——就像在持续的心理伤害中长大的孩子,不难理解它为何变得这么乖戾。
科学家经过对乌鸦的观察和实验,证实它其实是一种智商非常高的动物,这是被我们的成见所一直忽略的。据统计,乌鸦的食物种类多达600多种,它具有神奇的消化系统,善于把混乱复杂的元素为己所用,这让我联想起取材芜杂的先锋艺术家。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乌鸦锯齿形的翼边好像故意剪出来的,如同他们穿着披丝挂褛的黑亮夹克……想起乌鸦狂躁不安的叫声,叛逆不驯的形象,以及古怪的性格特征,冷僻的个人嗜好——是的,我看乌鸦是个后现代派。
E 部
善良与无知的结合往往意味着悲剧的开始,它已为恶的孵化准备好适宜的温床。一对伯劳忙碌着,沉浸在即将做父母的喜悦中。它们不知道,一个不动声色的阴谋业已酝酿成形,现在它们正以自己的体温使之日益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