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元旦过后,中国古动物博物馆举办了一次小型的古鸟化石展览。尽管主办单位事先在新闻媒介上刊出了消息,会场上仍是一片可以预见的冷清。我情愿把原因归罪于当日的恶劣天气。巧合的是,我同样是这个上午唯一的中国观众——除此之外的,还有一个刚到北京的日本旅游团和几个日本散客。
1861年,德国挖掘出7块始祖鸟化石,这几乎成为人们研究鸟类起源和飞行起源的全部材料。大部分鸟类学家根据牙齿和尾骨等方面认为,始祖鸟是由一种小型恐龙演化而成。我迷惑于这奇妙的考古结论,原来鸟是从陆地动物中脱颖而出,就像神从人中间走出来,坐上了圣坛。
从1994年开始,辽宁北票市,这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因为这里发掘出一批相当有价值的古鸟化石。尤其是孔子鸟化石的发现,打破了侏罗纪仅有德国始祖鸟的记录,引起国外学术界和舆论界的震惊。隔着玻璃,我凝视着无比珍贵的孔子鸟化石,它是如此造型精湛,让人撼动于巨大时间的积淀之下,那种不容修改的永恒之美。
震动世界的古鸟化石发现,在国内却知之者甚少,除了那些因谋利而走私的商人和因无知而贩卖的农民。事实上北票市一半以上的出土化石已流入异邦,尤其是日本境内。无力保护那些美轮美奂的化石,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体会到其中的屈辱。我看着展厅内不停走动并不时惊叹的日本游客——这是个注重美与文化的民族,联想起国人的普遍欣赏品味,不禁让我产生微妙的妒意。他们由衷的赞美是无罪的,但我也知道,所有占有欲的源头,几乎都是无辜的热爱。
北京电视台著名节目“东芝动物乐园”受到广泛欢迎,我本人也是忠实观众之一。但我因为这个标题,而产生敏感而挑剔的小小不快——商业都可以垄断到动物身上,我们还能够保护什么,又还剩下什么财产可供最后的瓜分?
C 部
四月里来了插秧的神,他种下明亮的雨水。飞快的燕子一掠而过——又是谁在挥动这把收割的黑亮镰刀?
穿黑衣的燕子是害虫的捕快,它们保持着良好的战斗成绩。在农家,谁的檐下筑有燕巢,被看做一件吉祥的事,这意味着他们的慈善取得了燕子的好感和信任。当然这仅是针对家燕的宽容政策,因其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金丝燕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它们吞下苔藓、海藻,和着唾液制成的燕窝,据说具有祛痰止咳、养颜生津的疗效。极高的经济价值给燕子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每到繁殖季节,采摘燕窝的人们纷纷攀附在岩壁上,掠走燕子的家园。大部分繁殖的燕子还会重建它们的巢,大部分贪婪的手还会再次伸来。周而复始,筋疲力尽的燕子已没有足够的唾液,最后它咳出鲜血来建造最后的巢,这就是价格昂贵的血燕窝。(由此可见,我们的作家多么聪明,他们的写作策略与燕子的筑巢方式正好相反,开始他们是用心血来写的,写啊写啊,越写越淡,到最后用的倒真是口水了。)采摘者当然不会放弃这血凝的建筑,无人顾及那些摔死在岩底的无辜小燕和悲愤、劳累而至死的老燕。调补身体的人从来不去想,一个燕窝意味着发生在燕子全家的惨案。
躲过重重的干扰和考验,幸存的燕子终于成为飞禽中的佼佼者。有一种刺尾雨燕,飞行时最高时速可达300公里。还有的雨燕,能在空中飞行长达三年之久,无论觅食、休息与交配,都在空中进行。这是出自对于飞行几近疯狂的热爱。再胆怯的鸟儿也不至不敢在荒凉之地歇脚一刻,只有强烈的热爱才能解释它数年的不息。就像溜冰运动员,燕子快速的飞行曲线充满了几何意义的美感。米什莱曾称燕子为“空中王后”,他强调为了成为最优秀的飞行专家,燕子做出了重大牺牲。雨燕的双翅特别发达,但它的足部几乎完全萎缩,失去了奔跑和蹦跳的能力,只能在地面上勉强地爬上几步。几乎残疾身体的燕子,创造了一幕伟大悲剧。我看到通往完美的路径从来不是闪光的,而是充满曲折、危险与黑暗——我看到了途中必然的苦痛与牺牲。许多科学家穿越真理的巅峰,却丧失基本的生活技能;艺术家掌握了高超的手法,却不能胜任最简单的生计——其实,这中间包含着人生最严肃的内容。为了绝对化的理想,他们付出非凡到辛酸的努力。这是生命的豪赌啊,这是对真理的全部捐献。我知道一位热爱芭蕾的小姑娘,为了实现梦想,她付出了超常的努力,几乎在残酷中压迫自己,以至于这种追求已失去了任何快乐的表貌。她曾为芭蕾多次受伤,但她现在再也不会受伤了,因为最后一次,她造成了致命的骨质损坏,再也无法在舞台上打开花瓣一样的衣裙。生命的残酷在于,往往不能按正比把辉煌交给努力。在那条道路上,有人达到,有人负伤,有人死去,但所有的人都在说明:牺牲是前提,是先决与必备条件——正如燕子所付出的巨大身体代价,但正是在苦难里、在残酷中所展现的执著里,燕子体验着至深的生命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