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鸟类中,鸽子最易于亲近,它们与人类保持着长期良好的外交关系。具有典型意义的喂饲鸽群场景,传达着两者之间相互的爱惜与信任,既说明了文明程度,又表白了鸟与人之间可能达到的和谐。同样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京城的夏日,赤膊小伙站在平房瓦顶,摇动着系着红布的细竿,对鸽子进行着某种训练。依靠着鸽子顺从的形象,在这充满宏观与微观战争的世界上,我们虚拟出一些可视的美好。由于鸽子格外友善的合作态度,人类愿意加封其为鸟界派驻人间的大使。把鸽子嘴里的信封取下,换上橄榄枝,鸽子的实用性被遮蔽起来,具有了形而上的美学象征意义,代表众生向往的和平理想。大量影片就这样千篇一律地表现着——鸽群带着哨音在天上展翅。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鸽子,鸽哨并不悦耳,当它们集群呼啸掠过,迅速占领纯蓝的天空,更像是小型轰炸机在编队飞行。人们把“和平使者”的称号授予鸽子,也许仅仅因为它愿意充当我们的宠臣。
鸽子既可以自由飞行,又可以随时回到主人的笼内,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粮,这其中涉及到鸽子的生存策略。鸽子意识到必须牺牲局部的自由,来谋求现实的生活保障,于是它过着空中与笼内的两栖生活。这的确为它带来了实惠,它不必像其他鸟那样风来雨往日日奔波,只低低地飞上两圈,便安逸地走动起来,或懒懒地晒晒太阳。它不会被冬天的饥馑逼到绝境。我们可以发现鸽子的秘密,就在于它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支点,得到双份的好处。从广泛的经验中,我们日益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娱乐——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一边是现实的,一边是空灵的;一边是短视的,一边是高远的。两者之间的取舍决定了命运的路数,虽然选择后者可能会由此沉入个人悲剧之中,但我多么震撼于那种对理想忘我的捍卫。最名利双收的是在天平两边找平衡的人,比如鸽子具有投机色彩的双重身份。鸽子飞行的表演有在主人面前展示与取悦的意味,它归巢的守诺是对主人服从与依靠的表白——鸽子的妥协与投降有悖于鸟的气节。
鸽子起飞时拍翅声很大,它甚至还经常为此掉下羽毛,可以想见其身体的笨重,飞行已成为一种业已生疏、需要复习的技巧。鸽子正在向鸡的角色靠拢,成为一种准家禽。自作聪明的鸽子应吸取鸡的前车之鉴,看看前途中的危险,菜馆里的红烧乳鸽日益成为常备菜品。
麻雀是鸟类里的平民,也是人类最常接触的鸟儿。这些在我们身边生活的邻居,它们的体形和肤色与我们存在很大差异,但我不是种族歧视者,我多么喜欢它们落叶色的玲珑身体。走在喧闹的商贸街道,抬头看见荒疏的冬枝上静静栖着几只麻雀,心和整个世界一起,瞬间一片安宁。
许多人在童年都有过救助麻雀的经历,而我直到去年才得到这样的幸运机会。这是一只刚刚掌握简单飞行技术的雏鸟,还未退清嘴上的黄色,暴风雨使它的翅膀上沾满沉重的泥浆难以起飞。民间说麻雀“气性大”,果然,它很快由最初的惊惧,转而变成对窘迫处境的恼火。它以绝食来惩罚自己的失败行为。为了让它尽快恢复体力,我不得不采取强行喂食的办法,这下我看清了它孩子气的脸颊。我粗鲁的作风似乎严重伤害了它的自尊心。由于它的不合作态度,食物沾到了它的腮和下颏上。谁说鸟缺少表情的变化?它稚气的脸上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愤怒。
北京的广济寺,中午的时候游人稀少,僧人和居士们每天都在圆通殿的西窗台上为麻雀备好午饭。窗台面积窄小,麻雀们便利用了紧挨窗边的一棵松树。每只麻雀衔走一粒粮食,都马上返回树枝上。数百只麻雀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在树枝与窗台之间穿梭着,形成一场褐色的疾雨。因为吃食的麻雀如果占据着窗台,就会有许多同伴因没有站脚的位置而挨饿。每只麻雀都遵守着某种纪律,或曰是友爱的原则,让我看到它们在朴素生活中保持的品质。
麻雀们愿意选择寺庙安家,似乎不仅因其清静,而是感应了素食者的善心。受到广济寺的启发,我开始每天在自己的窗台上放好清水和食物,邀请麻雀赴宴。很长时间,麻雀并不信任我,对我的赠品碰也不碰。也许它们没有忘记数十年前那场可怕的回忆。那场名为消灭害虫的运动中,把麻雀也列在通缉令上,罪名是偷吃粮食。上帝的财产有着公正的分配方案,每种生物都拥有应得的一份。但是我们强占了土地和森林,还不想给原有的主人留下最后一口活命的粮食。在那场有着法西斯色彩的运动中,我们惊吓并杀害大量麻雀,给它们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今天我需要足够的耐心,来为父辈的错误请求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