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拨开那层薄薄的琥珀色口盖,把一只牙签刺入它们煮熟的心,挑出湿漉漉的尸体……螺一般比贝类硬一些,韧一些——法螺可以做成号角,这使它们死后迹近有声带的动物。味美多汁,是我最爱。海螺的软体部分原本晶莹,死亡使之隐隐透出鹅卵石质的灰绿色。我吸吮、咀嚼,舌头和牙齿都在欢歌,我消化着神的肉体,和它们的精神最后分泌出的残汁。我还发现神也有肮脏的部分,衔接在尾部,它的杂质、它没来得及排泄完毕的恐惧,全部积聚于此。把秽物从肉体上剥离,堆在碟子里,这是神的精神垃圾——我知道如何食用神才能去伪存真。神的肉体是高蛋白,最富营养,它如此适合人类的发育和渴望中的肠胃,不会催产脂肪。那么多的神,以死喂养我,我把它们一一搬出螺旋状的奢华寝宫。分享圣餐的时刻,上帝让我们把咬进嘴里的圣饼当做他的血肉……神需要殉难才能成就自己吧?诸神的肉体和思想必须被及时消化,有限吸收。大快朵颐,我从镜面上看到饕餮的自己:餐桌上堆叠众多的贝壳和空螺,我的眼睛潮润,头发乱蓬蓬的。我喜欢自己的莎乐美造型。邪恶的,嗜血的,被欲望折磨的——她真无耻,竟敢因此而美艳。
3
食用是多大程度的罪恶呢?如果愿意,我能否把整个大海都当做一鼎汤锅,煮着水怪的肉和粗糙的纤维——微咸,锅边咕嘟着汤沫?如果把双脚浸入,阳光加热的海水,是不是就在煮着我?地狱的一大特色,就是烈火沸汤,如果不能克服恐惧,不妨先在人间彩排。
……搬开死者的海滩,四野空旷。潮水抹平了凹陷下去的尸印。因为每个人都会死,所以我们祝愿死亡不过是永生的必经阶段——灵魂膨胀了,此生的肉体就盛纳不下,像外壳不会随之发育的螃蟹,脱壳后吃掉旧甲。四野空旷,风吹过来,世界不过一个用日月图钉固定的帐篷……流浪生涯过后,我们将享有死者不被打扰的神圣睡眠。溺亡者带来的惊慌,如同一片落叶带给大地的压力。昨天停放尸体的地方,孩子已经兴建连绵的沙上城堡了。神和人的死,谁比谁更轻,更低,更安静?
喝干最后一滴酒,我的同伴把写好的纸条放进啤酒瓶,用塞子堵死瓶口。长颈的啤酒瓶,深绿色,回收利用时瓶子内胆没刷干净,留下很多不规则的浅斑,但酒瓶外表摸起来像宝螺那么光滑;瓶底玻璃厚些,环绕着一圈平行而细短的凸线,手感也像宝螺壳口两端对称的缺刻。同伴的这封短信写给此岸彼岸的陌生人,却只有一个地址:虚无。除了纸条,她还放进两枚芋螺。瓶中信如果被侥幸且及时地接受,收信人额外享有放生的喜悦;否则,她无人阅读的字迹就增加了无辜的殉葬者。她躬下腰,平伸两手,浪涌过来,第三次的时候带走了她的漂流瓶。玻璃瓶随着退潮远航。
作为一种缓慢而古老的邮递方式,漂流瓶的神话和浪漫主义色彩持续被文学或电影所巩固。对比现代信息沟通的便利,它倒显出隔世的魅力。发信人是孤独的,收信者是陌生的……漂流瓶的用途不在于证明大海的低效邮政,其实,它蕴含神迹。海面比道路颠簸,我想象某人从漂流瓶中目睹的奇迹:他可能不认识上面的天书字体;可能不明白两只芋螺的体积何以穿越狭窄的口颈,进入瓶子宽阔的腹部,并且在玻璃棺木里依然维持着致人死命的毒液;他可能不知道,当初写下模糊地址的,无望等待着他的,已成多年前的亡灵……漂流瓶使对话速度放至最缓,使绝对的倾听成为可能。听说住最寒冷的北极,风雪中的人们谁也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话一说出就被冻住了,他们就把彼此冻成雪块的声音带回家去,升起炉火,慢慢地烤化。这种方式避免了争吵。缓慢赋予了倾听的耐心,冰雪里的声音,慢慢说吧,不期待回音,像你正说给上帝听一样。
漂流瓶,漂流瓶。我们总把大海当做体格庞大的邮递员,终年身穿深绿的制服。孩子也可以邮寄一封瓶中信,从太平洋到大西洋——大海是个神,仅仅因为慷慨和宽厚使他低微,如同圣徒因为爱而降为牺牲品。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英文中的“God”反过来变成了“dog”,是博爱吗?是平等吗?上帝和法律面前,一视同仁吗——上帝可以被理解为最高的执法者。
神是唯一的、既陌生同时又熟悉的人……他像盲人手指下的脸,可以被我触摸,却不能被看见。我要制作一个漂流瓶,让邮递员猜不到收信人就是他自己;我要写几个字,塞进玻璃瓶冰冷的肚子。在海鲜大餐和酒后的微醺里打嗝,我想象自己给海神的信里只有一句话:“我吃了你的孩子。”我想象一个普通人劫获这封瓶中信,他脸上的错愕和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