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生才俛首就枕,就发现了青瓷枕两旁的孔窍,“乃举身而入”。很快,他就迎娶娇妻,随后登科及第,继而进入朝堂,再后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过蒙殊奖,特秩鸿私,出拥节旌,入升台辅,周旋内外,锦历岁时”,荣华富贵盛极一时。
读《枕中记》,每读至此,我都不禁掩卷而思,甚至免不了“哼哼”苦笑。我想到人性的各种不堪,以及那些混迹于官场让万民痛恨的“苍蝇”和“老虎”。他们为何都如蝗虫一般灭而复生,屡治不绝?他们的“初衷”或如卢生所言,“族益昌而家益肥”——千古年来,那些人为了一己之私不惜“飞蛾扑火”乃至死生两忘,这才是他们的源动力啊!
沈既济笔下的卢生“荣适如志”,却没有乐不思蜀。梦醒之后,他首先感谢吕翁:世间的成与败,得与失,死与生,其中的道理我全知道了!所以,卢生诚恳地向吕翁鞠躬施礼:“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这是一场过山车一样的“春秋大梦”, 权衡利弊后,卢生发现自己还是愿意躬耕田亩。他又嗅到了灶台上已经香气四溢的小米饭的味道。
古祠向内,过丹门,再穿过莲池中间的八卦亭,入午门,进暖阁,就看见吕洞宾的塑像了。有关吕翁(在此处,吕翁已经化为神仙吕洞宾)超度卢生的场景画在四壁的壁画上,栩栩如生。门外设有熏香大炉,这是香客们最集中的地方,稍一驻足,便被流动的烟气缠绕,给人以腾云驾雾逃离凡俗的错觉。只是不知眼前这些香客们如此虔诚膜拜,是垂涎吕翁的“囊中之枕”,还是羡慕卢生“顿悟”前的梦呢?
绕暖阁出后门,就是卢生殿了。青石雕成的卢生睡像,头西脚东,两腿微曲,侧身而卧,睡相安详。他在这里躺了一千多年了,好长的一场大梦!有人说,抚摸一下卢生的头颅,就能浮现出那场“千古奇梦”,也有人说,摸一摸卢生的双脚,就能寻着卢生的踪迹去享受他曾经得到过的荣华富贵。是耶?非耶?卢生从不作答,沉沉睡着。
我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卢生那颗沁凉而又坚硬的头颅,再细看卢生,似乎感觉到他闭合的双眼下鼻翼微微地翕动。
梦,是人生命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甚或说,我们的辛勤奋斗就是为了能有一场好梦。自古以来,人们对梦就充满了好奇,所以,自沈既济讲述了这么一场“黄粱梦”以来,这里就开始聚集起无数追梦人。人们以“梦”为题,行吟之,歌咏之,书之,画之,作品浩如烟海。以此励志者、追忆者、缅怀者、梦寐以求者前仆后继。环绕卢生殿四周,碑刻无计,名流大家,各有抒怀。有一段时期,我睡眠不好,夜深时偶翻王安石诗作,发现其中以“邯郸道”与“黄粱梦”作为典故入诗者数首,读来兴味盎然。“邯郸四十余年梦,相对黄梁欲熟时。万事只如空鸟迹,怪君强记尚能追。”(《与耿天骘会话》)“万事黄粱欲熟时,世间谈笑漫追随。鸡虫得失何须算,鹏鶡逍遥各自知。”(《万事》)“黄粱欲熟且留连,漫道春归莫怅然。蝴蝶岂能知梦事,蘧蘧飞堕晚花前。”(《梦》)“重将坏色染衣裙,共卧锺山一坞云。客舍黄粱今始熟,鸟残红柿昔曾分。”(《示宝觉二首·其二》)王安石被称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词创作甚丰,对后世影响之大自不待言。从其诗中可见,他对二百多年前《枕中记》的故事可谓烂熟于心,信手拈来。作为官至宰相的政治人物,王安石是如何理解与参悟卢生的这场“春秋大梦”呢?假如我们暂时撇开他的政治抱负、社会影响以及所处的时代背景,那么可不可以理解为王安石正是将此梦中的卢生投射到了自己身上呢?
“黄粱美梦”的故事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至今仍有深远意义。几年前,由邯郸平调落子剧团改编的大型魔幻剧《黄粱梦》演出获得成功。剧情以沈既济的《枕中记》为蓝本,剔除了原著中“消极”“遁世”的成分,而以“针砭时弊,警醒世人”为宗旨,并赋予剧中人物以时代气息,使之更加贴近现实。此剧一经上演,好评如潮。
大幕开启,首先展现的是梦幻般的布景,声电光色,移步换景,代入感十足,将现实生活中看似“合理”实则诡异的氛围演绎得活灵活现,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主角卢生变为赶考的学生,年轻俊朗,意气风发,言谈间不再有原著中落魄时的牢骚与怀才不遇的抱怨,而是义正辞严地宣称要做一个清官,鞠躬尽瘁,为民造福!在一番暗箱操作后,他得逞了:中状元,当驸马,任元帅,成宰相,不知不觉中,他在蜕变,直至最后荣华尽失,地狱受审。这部剧活脱脱地描画出贪官众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