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的发音在小学二年级小学生的耳朵听来,反映出的大约是“英武”两字。而实际上鹦鹉并未体现出什么男人气概,虽然它的脑型好像武士的头盔,或者,更像是梳着大背头。并且它还有个妇女习惯,喜欢叽叽喳喳多嘴多舌。鹦鹉的形象带有浓厚的热带效果,羽毛的繁荣建立在对色彩的挥霍上,仿佛是一朵开得过火的花。它就那么夸张地艳丽着,颊边还有两个圆圆的腮红——我猜它在马戏团工作,披红戴绿的,是个哗众取宠的演员。
鹦鹉有一个似乎被钳子拧过、受过外伤的嘴,上下厚薄相差很大,是小姐们化妆起来最忌讳的唇形。但就是从这张形态奇异的嘴里,说出“你好”,然后是“再见”——它把双方交往的历史压缩到最短。动物中,只有鸟能模仿人类的语言——鸟的神迹身份得到进一步的证明。而鹦鹉是其中的佼佼者,并且还配有一张人类的脸。有资料说,能力超常的鹦鹉甚至能够掌握部分语法,并灵活运用于语言的再创。“鹦鹉学舌”作为成语保留下来,格外肯定了它的学习成绩。但我并不喜欢这个词,它所包含的轻蔑成分似乎在说,鹦鹉不过是鸟中的弄臣。事实上,鹦鹉曾经为“学舌”付出过痛苦的代价,它必须经过剪舌这道酷刑,把它尖尖的舌头修圆,才能让人类圆滑的话语坐落其上——这就是说,只有鸟类中的残疾才屑于吐露人言。
我偏执地认为,存在两种类别的语言,一种是外部的、交际的、社会型的、功用型的,应用于同类之间传递信息,属于一种交流工具和谋生手段;另一种是心理的、个人的、直白的、非功利性的,这种语言有时没有倾听者,甚至没有语言和字符的具体形式,但它却负载着心的重量、灵魂的呼吸,是语言中最令人尊重的部分。两者之间有时很难区分,比如热恋中人向他的情人倾诉衷肠,就包含着双重性质;而有时,两者之间天渊之别,比如,诗人以诗为血脉、为生命的创作,和他以诗为习惯、为工作的书写迥然相异——我个人把后者称为“文字泥瓦匠”,因其呈现的同样是纯粹的体力劳动。
我把笼中的鹦鹉,看做被迫的移民——在人力的干涉下,它们离开了自由的鸟群部落,置身于人的异族社会,它们以“外语”能力来谋求生存的地位和荣誉,鹦鹉语反而被忽略。有人说,成年以后的移居者无论怎样适应改变后的语言和生活,他的梦话说的必是母语——只有梦能揭示出心的藏匿位置和灵魂的根系走向。我不太相信此语的确凿程度,因为我毫不怀疑高级商人会在梦里用外语讨价还价。商品观念冲击下,多少人的心灵言语几乎百分之百等同于生计言语!虽然我们是高级生物,但我们依然无法侵略到一只鹦鹉的梦中,无从去了解两种语言在它内心的融合或分裂,以及它情感上的荣幸或屈辱。
电视里一只明星鹦鹉在表演,无意中给出了答案。当它的邻居是同性的雄鹦鹉,它一直用英文大唱“生日歌”,显而易见,它在炫耀和卖弄它的特殊本领;当它的身边换上一位雌性鹦鹉,它态度大变,用不为人知的鹦鹉语热切而长篇地表达着什么,绝口不提一句人言。这只鹦鹉显然分得清楚,什么是额外于它的有利工具,什么用来传承内心的直接感受。鹦鹉乖巧而善解人意,但你永远也别想让它交出母语的主权。
鹤是鸟类中的模特,如同踩着高跷,它有异乎寻常的高个子,绳子一样灵活的脖颈。凭心而论,鹤的瘦打破了我们习惯中的平衡比例,但它依然奇异地保持着自身均匀的美态。涉水而居的鹤仪态万方,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也可看做对鹤的献辞。头和尾都是黑色的,这是懂得呼应美学的鸟,它的影姿因此也颇宜于在雪中展现,体现出格外的和谐美学。它总是穿得非常正式,非常有身份。十九世纪一位印度鸟类学者曾这样写道:“最稀有也最可爱的要属白鹤了,它是鸟中的百合花,不论以什么姿势站立,它的头、颈和身体的整个轮廓都呈现出最高雅和匀称的曲线。”
鹤在求偶时,要进行优美的舞蹈仪式。中国人养鹤已久,古书中记载着许多鹤经过训练而闻乐起舞的例证。除却舞姿,鹤的叫声也有一定名气。著名的淝水之战中,自以为投鞭断江的坚大败而逃,溃兵失魂落魄,闻听“风声鹤唳”皆以为追兵来剿。仔细听过鹤唳,显然不若百灵、夜莺等鸣禽婉转,但有着别样的清傲,让人很特别地产生一种苍茫的岁月之感。这世间的事物,有的以美而著称,有的则以丑,还有一些并非简单的美丑问题,只因其间涵纳着一种让人沉默下来的莫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