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得饿,也不急于离开,他无端地——对置身其中的景象感到讶异。眼前的一切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它们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就好像我之前从未在这个生活了多年的世界上见过溪流、野树、山峰似的,而现在这些都一下子没来由地、不经任何过渡就呈现在眼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容置疑。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就那么直统统地、赤裸裸地摆在我面前,任凭我怎样打量都不会即刻消失。
2
就在我穿越一大块草坪和空无一人的小树木,正要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时,有人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我。
一双女人的手。十指紧扣。我一低头就看见了——一阵阵香气:来自很多种不同花朵的花瓣汇集、裸露在天空下、一经太阳暴晒快速挥发出的那种夹杂有雨后微风的香气。
已经远去的、中间隔了一个秋天的某种炎夏的气味。
不仅如此,这气味并非像摆放在房间一角的香料瓶那样安静地挥发,也不像花池里的花那样你一旦走过它就对你无计可施,而是:
此刻我遭遇到的这种“遥远的炎夏香气”就像一只小小的浪头,正一下下拍击着我这块无法移动的礁石。小小浪头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拍击到——它根本无需瞄准的——目标,毫无悬念,从不落空。只不过,拍击的重心这次靠左一点,下回偏右一些。
有一会儿,这“遥远的炎夏香气”又好似一个微型的龙卷风,极有耐心地在我的小腹那儿旋转着,舞蹈着,香气则由它最下方的那个尖端源源不断地从空气中钻出来,提取、生产出来。
有一会儿,这“遥远的炎夏香气”又仿佛来自一头不安分的野猪崽,它多动、无所事事,在我胸口一刻不停地拱着,它探测器一样的小长鼻子,致使它身上沾染的厚厚花粉一浪浪涌起,冲刷着我这丛被动的水陆两栖植物。
3
我没让她松开。
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也没去碰那双手。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平静地看着它。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看到的是一块空白、一个虚无。
一双主人还未现身它就已提前赶到的手。
一双无法呈报出主人名姓的手。
一双无人认领的手。
这双无法提供任何内容的手,被我看成一块空白,一个虚无。
4
“是我。”她说着,松开我,却仍在身后,没动。
“你是谁?”我看着眼前的湖水,头也不回地说,“到前面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就这样,十年前的张天真,在我身后,十年前的那个懵懂的诗歌少女摇身一变,以一位三十一岁的成熟女子、一位小说家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
5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她是个演员,眨眼间就从我背后二十一岁的张天真转换成了三十一岁的张天真,眨眼间剧组的化装师、服装师就将某个角色造型为十年后的样子:
一个大号的张天真。
一个以这个大号版的张天真为模本、经由她自己的审美力量又削减了半号的张天真。
一个经过张天真本人加工过的张天真。
一个我能在她身上看到她自己作为一名自我技术的掌握者与操作者的张天真。
一个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学着自己和自己打交道的张天真。
一个凭借自己的力量自我升级过的、更高版本、更高级别的张天真。
6
“你仿佛来自一条时光隧道。这条隧道的长度是我的后背到前胸的距离。这条时光隧道就在我身上。”我说。
我向前走了半步,她没有移开的意思。我呢,我也没有向左或向右,而是又继续向前。我们的身体碰到了一起,我的嘴唇碰到了她的前额。
一块温热、舒展的皮肤之地。
“我听说这儿是每个人的守护神居住的地方。”我说。
“两年前我就与我的守护神告别了。我不再需要它的守护。”她说话时带出的热气流让我觉得脖子那儿停着一个小火车头,不知什么原因,它虽说停住了,却一直发动着,持续地冒着雪白的水汽。
因为脖子被热气烘着,我又恍惚觉得她说出的话都出自我的咽喉,而不是她的嘴巴。
“你是说,并非你的守护神抛弃了你、放弃了你,才离你而去,而是它认为你不再需要守护了?”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