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说,“如果非要用抛弃这个词来说那件事,自然是我抛弃了它。”
她笑了。笑声爽朗,仿佛这笑声就是一种证明,一种宣告。
7
“什么是守护神呢?”我问。
“是啊,什么是守护神呢,守护我的生命的那个……造物主吧。”她闭上眼睛,仿佛这样立即就可以再见到它,“我这一出生就在它的守护之中活着了,很多年过去我竟然对此浑然不觉,一无所知,直到两年前的一天,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我不是我,我的生命不是我的。我一直在以造物主生命作为自己的生命,我一直在用它的生命在活。就是说,我竟然从未用我自己的生命活过一天。要知道,两年前我二十九岁了,整整二十九年我竟然没有用属于我自己的生命活过一天。”
她没问我我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明白,她说的抽不抽象。她根本就是在自说自话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
她看我一眼,几乎就要算是无趣地说:“我在说我怎么活着的事。我现在开始怎样活,之前又是怎样在活。”
8
就像每天在一起无话不说的朋友突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地对你说了一通她对这个她在其中生活了很多年的世界的新发现和对自己的新认识;就像一个孩子突然跑来兴冲冲地对另一个孩子宣告她新发现的之前没见过的一样东西,以至于都忘了对方的性别将其一把抱住以释放再不释放就将引发爆炸的在体内已经聚集到顶点的能量;就像一个哑巴多年的人突然开始说话了,她兴奋地在两年前向世界喊了几声后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认为那些都还不算喊叫,她还需要对一个真正能听懂她的喊叫的人喊叫,当着他的面,没遮没拦地,掏心掏肺地喊叫(直到今天碰到了我);就像一个傻子,忽然有天发现自己并不傻,傻的是全世界的人,认为他傻的人,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傻子,而所有人一开始就全错了,一直错到现在,并且还将一直错下去,永无醒转之日。
可是,是这样吗?是吗?
我看着她身后的湖,湖面已经结冰,冰层还很厚。
“冰层下面的湖水应该很暖吧。”我说。
“要暖很多。”她缓缓转过身去,也注视着湖面——仿佛她这一转身对于这片小小的冻湖极为重要,仿佛她的目光一落在湖面冰层就会融化。
9
狄奥尼索斯咖啡馆。冻湖往北步行十分钟就能到的一个地方。一个她在湖边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的那个地方。一个远远地与最近的餐厅、宿舍保持距离的地方。不是说——它自己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并且这双手永远地保持为一个立于胸前、掌心朝外的姿势,一个自我防护的手势——而是它本身就是这个姿势,这一手势。
这似乎不像是狄奥尼索斯的做派。
不过也正因如此,它才无时无刻不在暗含着狄奥尼索斯的精魂,即便是正午,那只看不见的前胸之手仍将咖啡馆置入一种类似于宁静黑夜的物质之中,使得它与一到就餐时间就沸腾的餐厅和喧闹的宿舍楼区别开来。它是一双将自己隐没于暗处的眼睛,一束没有任何寓意的目光。
“这儿的咖啡味道和城里连锁店的一样,理论上是一样的。”她说,“价格却低了一少半。”
她坐在我对面,以一位向导的语气说,“也正是这个价格,让它的味道总觉得差了一点,说又说不出。”
我想到刚才在一楼上楼梯时,我们同时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我先上。”她向第一级台阶迈去,“它的楼梯要慢慢上。”
楼梯很窄,上面拐角处的灯光形同虚设。一间很小的、貌似随时都会被淘汰掉的狄奥尼索斯咖啡馆。它陈旧的、局促的木制楼梯根本就是一条已然过期服役的传送带,将为数不多的客人以一种颤颤悠悠的、从深井绞水桶上来的速度送上二楼。
10
面对面坐着。足足沉默了五分钟。也许还更久。
不是无话可说。也不是有话不说。而是有太多的话不知怎么说。索性就沉默着。
这样的时刻是通常被称为时间的那种东西到来的时刻。某种显然是铺天盖地却又无从把捉的东西,一种类似于大海和山巅的东西,把人变小了,变没了。
“沉默是医学的。它的本性是治疗。”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