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点点头,“北边,家属区。我住那儿。租的房子。”
“多久了?”
“很长时间了,”她想了一下,仰起脸,看着天花板,声音像是远远地传来,“应该是——上次你和我师姐在湖边找到我那会儿,从那以后吧,我就一直住那儿。”
“没再回山上?”我问。
“没有。后来你走了,师姐也走了,我哪儿也没去。”她看着我,有点骄横似的,“我就一直在这儿,甚至校园的大门都不大出。闷了就在湖边转转,还有操场,北边南边的两片小树林。”
她笑了。
我不知道她笑什么。
不知道。
13
“这儿就我们两个?”我看了下四周的情况。
她点点头。没有开灯。对面墙上有两扇小窗,外面的光很吃力地透进来,落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整个这层只有五张桌子,分散地很开地摆在四个墙角和楼梯口。
一直这样吗?我问。
这儿人很少的,尤其是楼上。周末一楼人会突然多起来,但也不会殃及上来。她说。
像是摆了五张课桌,上面什么也没有,小玻璃糖罐小瓶花什么的。
这儿就是这样。她毫不掩饰地打着哈欠啊啊地说。
所以它才叫狄奥尼索斯咖啡馆。
你终于有点儿感觉了。打完哈欠她忽然来了精神:狄奥尼索斯是夜神。它呼应着太阳神阿波罗。我和这位夜神相见恨晚。自从我遇到它之后,我身上就充满了黑暗的力量、无序的力量、自我解放的力量。
我以为她会长篇大论,一发不可收拾,像个女巫那样,疯女人那样,结果却没有。她仅是略显失控地浮现出一个娇媚的微笑,似乎不是冲着我来的。
14
我们没有在那儿多待就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咖啡还没上来。又或者,我们根本就没有点,没来得及。两个人都忘了。咖啡馆的人也忘了。
上次一别直至今日,张天真竟一直在这儿,哪儿也没去。既没回她师父的盘云洞,也没去别的地方流浪,漂泊,而是考上了这儿的研究生,毕业后就再没离开。“这是我的母校,”她在咖啡馆说,“快毕业的时候我就试着自己写小说了,不很顺利。
认识的人都走了,我又不愿意回师姐师父那儿,刚好又看到有房出租,就住下了。这一住就住到现在。
我知道我住在这儿是为什么。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要成为一名小说家。
那时我已经隐约地、模糊地知道,感觉到上天发给我的命令。我就是干这个的,成为一名小说家。一个以小说为家的人。
去年我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也是唯一的一本短篇集。最近我又开始写了,真正写了。前年夏天,也就是我二十九岁那年的夏天,某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人,什么是世界,什么又是存在。
还有——什么是语言。什么又是小说技术。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全明白了。原来,世上的书都是经书,而所有的经书都是一本书。我的感觉告诉我,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从那往后,一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什么都有了,我拥有了一切,一切的一切。
我拥有了万物。它们原来一直都在滋养着我,守护着我,像空气一样,像温度一样,它们从来都不是外在于我的、和我无关的东西,它们需要我,正如我需要它们一样。
我需要万物,万物也需要我。如果我不在了,它们也将倏然不见。”
四
1
我是活火旅店的一个房间。活火旅店有十二个房间,分别对应着一年的十二个月份。我,是其中最热的那一个,也是这个季节老板最不建议客人入住的那一间。
老板总是建议客人住当前月份的房间。比方说现在是十一月,客人一来他首先会建议十一月那个房间。若是有人住了,他就退一步,建议接下来的月份,十二月。在十月和十二月之间,他不会建议十月,因为十月已经过去,而十二月还没来,还在前面等着。客人呢,客人大多也都听老板的,觉得不是什么事儿。因此,我已经做好了一冬天都无所事事的准备。
不想这天来了位诗人。我承认他是诗人,完全不是因为他的诗歌,而是他的做法。他的做法和别的客人不一样。当老板建议他选十一月份的房间时,他毫不犹豫地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