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年前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已是半夜,那时楼道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他从三楼的楼梯口走向我时,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我在这方面很敏感。进来后他在窗口站了一会儿,看了会儿窗外的夜,然后就上床睡了。
他没拉窗帘,也没带什么行李,有一刻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他自己的行李。他还是带了行李的,只是那行李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想不到罢了。他们从不像我这样想,这样看。
第二天一早他就出去了,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一道回来的还有个女人,我好像之前见过。
我想起来了,十年前她和她师姐、师父在这儿住过,她在楼道里走过几回,最后一回我记得她是跑着离开的。现在她又回来了,和跑着离开时的样子完全不同,我都差点儿没认出来。她变得深刻、沉得住气了,我能感觉得出来。
他们一下午都在喝茶,有一阵没一阵儿地聊,还不时替换着到窗前站一会儿,向窗外望一会儿,然后再坐回去。
和别的客人不同,他俩不时会凝视我,想到我,琢磨我。他们不时会凝视我身上的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比方说一个从未有人留意过的墙角,一截平淡无奇的踢脚线,要么就是天花板上的一个不知是什么的小黑点儿。即便在聊天的时候,两人也不时会冒出这样那样的念头,比方说“我竟然在这样一个旅店的房间里在和他(她)聊天”,“此刻房间里的这个下午很快就会过去,将来我不会把它忘了吧?”“这一刻很安静,没人打扰,有茶,可以很舒服地坐着。真好啊,这样在世界上待着”,“会不会有一天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都将消失不见?楼房推倒改种为草坪?或者学校迁走重新规划为商业区?那我们此刻算是毫无支撑地坐在一片草坪的上空呢,还是置身某商场炫目的商品柜台的射灯之下?我们到底在哪儿?”
是啊,我们到底在哪儿?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真是在一座校园里吗?真是在我们所知的那个世界上吗?我真的是一个房间吗?我真的就是我知道的、我自认为是的这个房间吗,还是不仅如此我还可能是别的什么?一块方形蛋糕?一顶帐篷?亦或是一顶帽子?一想到这儿,我不由得糊涂起来。
2
我是之前那片冻湖。在我的边儿上,张天真曾在诗人身后将他抱住。他们相遇了。
后来,还是在我的边儿上,他们聊了很久,完全忘了天有多冷,就好像一只火炉遇到了另一只火炉,虽然火焰还是各自炉膛的火焰,火焰的高度却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对于火焰,我不再像之前思考的那样,认为它是彼岸的东西,至少是对于我。现在情况颠倒了过来,一片冻湖,我,不仅也可以拥有火焰,而且我本身就已经是火焰了;不是说我之前不是火焰、现在可以拥有火焰,并成为火焰,而是说我一直就是火焰,通常的火焰之外的另一种火焰,连我也从未察觉的火焰,一种冰冻的火焰。
我把自己冻了起来。我自己把自己冻了起来。我要说的,我最想说的,很可能就是这个。我是说,我没有借助零下的温度、寒风、冰这三样东西,没有,我并没有借助这三样东西把自己冻起来,我是说,我自己把自己冻了起来。我对自己按了暂停键,我可以掌握我自己的暂停和播放(就像控制一台20世纪的录音机那样),我想暂停的时候我就结冰,我想播放的时候我就让冰融化。湖面结冰和冰层融化都是我自己所为,都是一片湖水的自我运动,而非因为外界的寒冷。
我配合着外界的寒冷,装点着外界的冬季。我看到人们换上冬装且不时瞥向我时,我就让湖面结冰,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冰。为了他们的“看”,他们的“能看”,我把自己冻了起来,成为他们眼中的冻湖。
在我眼里,诗人和张天真是两团直立行走的火焰。不仅如此,他们的诗句和小说也是火焰,它们被封冻在纸上、书里,随时翻开随时都在燃烧。正如我,一片无人知晓其真身的冻湖,自我封存一团巨大的火焰一般。
对于一片冻湖,所谓冰冻,就是一种自我暂停,就是一种自己把自己收回来的举动,和什么都无关,天上的鸟、太阳,地上的人、花草、猫狗。
3
对于我这样一家狄奥尼索斯咖啡馆的分店,日落时分有人光顾真是太好了。我以为不会再有人来了。确实,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这个钟点造访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