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造访”,说的是有人来看望我。他们来这儿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消费,我怎么可能让踏着厚厚积雪而来的访客消费呢?他们不是顾客,他们一进门就已经是我的访客了。他们从我的地板上走过时,我老迈的骨架从头到脚都欣慰地开始咯吱作响。
现在有对男女上到二楼,恰好在位于我心脏部位的一张餐桌旁坐下,却并不急于点点儿什么,而是小声地聊着什么。像是围绕着某件事或某个问题,翻过来倒过去地交换各自的看法,却不起争执,不时还会掺入十几秒甚至半分钟的沉默,那时谁也不说话了,各自默默地想着什么。不过也有可能他们什么也没想,就那么空坐着。
楼上采光不好,窗户开得过小了。还有就是,我年老体衰,透进来的光仿佛是被我瞳孔上的一层毛玻璃似的白翳挡住了,天上的太阳我看都气馁成了一盏小灯。
不过不用担心,孩子们,你们在这儿想坐多久就坐多久,想聊到多晚就聊到多晚,我都奉陪,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儿冷清。仅有的一两名服务生也下班回家了,负责锁门的那个忘了锁门也是我有意安排的。我的意思是,你们进来后,这儿就只剩下我了,我来负责接待你们,我的心脏还撑得住。
什么是撑?撑是一种支持。那什么又是支持?我是说,支持这个词语命名的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将某物支起来?将某物保持着?先将某物支起来,继而保持某物为那种支起来的样子,以防止它倒下、返回到被支起之前的样子?
支起又说的是什么?将某物从低处提升到高处,然后令它一直保持在那个高处?
支起是一种上升,以大地为参照点的上升。上升意味着远离大地,试图摆脱地心引力的牵引,意味着由沉重向轻盈过渡,意味着更高的纯洁度、更薄更透明的形体。
我现在心脏的高度,是我所能支起到的极限。
在狄奥尼索斯咖啡馆所有的桌子中,他们坐的这张是最轻的,我时常怀疑我要是能再稍稍努力一点,它会不会独自升到天花板。
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找到服务生,也没再坚持找。望着两个消失在雪中的背影,我不由得想到原来我也在雪中,我一直在厚厚的积雪里。
我,黑夜的儿子,伟大的狄奥尼索斯之子,头顶星空脚踩大地,由这个雪亮冬夜再次启程,向着那召唤已久的光明者……
4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小庙,就是我。我就是之前张天真和她师姐口中提到的盘云洞。其实无所谓了,叫小庙也好,叫道观也罢,干的都是同样的事儿。来,摄影师,把镜头往我这儿挪,对准我,对,别对着别的,让我好好看看你们,你们也好好看看我。
我觉得我才是今天的主角,而不是张道长。他都已经驾鹤西去了,这儿除了他的一个已经哭晕过去的徒弟,就只有我了。所以现在这儿只有我还有意识,仍保持着清醒。
他的另外一个徒弟也来了,不过我都不大认得出来。她在这儿待的时间太短,还没留下什么痕迹就走了,后来也没再回来过。你们可能听出来了,人们在我这儿留下的痕迹就是我的记忆,我是借助痕迹来回忆的。他这个小徒弟什么也没留下。
不过今天这小徒弟也来了,一道的还有她的母亲、小姨,再就是这位摄影师。来,摄影师,把镜头对准我,怎么又偏了!你老拍那些村民干什么,他们活儿都干完了,都准备下山回村了,还是多拍拍我吧,趁着现在还有点儿亮光,还不是很暗,雪还没下。
预报说有大雪,都阴了一天了,我担心张老道的小徒弟和另外两位还下不下得了山。葬礼结束后,她们一行人不但没觉得轻快,反而更沉重了。可能,山下的人都这样吧。
倒是摄影师,上来之后一直在拍,猴子似的一刻也不消停。在我看来他拍再多也白搭,因为他总是拍错重点,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拍的重点,只有我提醒他的时候他才不情愿地应付一下重点。我看这人八成也是下面村里找的。
下雪了,一下就下得很大。张道士不中用的那个徒弟还在昏迷,更不中用或根本就没用上过的另一个不知在想什么,低头在雪地里站着。旁边是她的母亲,不远处的廊下坐着她小姨。拿摄像机的村民不知钻哪儿去了。
只有我一个在看雪。甚至,只有我一个知道下雪了。
下雪是一种覆盖,对大地的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