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已经把我送到房间门口了,你可以回去了。他再次折回来。在我面前停住。
我说我要休息一下。其实也不算休息。我只是想停留一下。在楼梯口停留一会儿。不想径直走向房间然后走进房间。
“我并不急于找到房间并置身其中。”我说,“我的意思是……我想拖延一会儿。你回去吧。”
他不解地看着我。我又继续说,“拖延也就是逗留,停留,随时随地地在某处一个人待一会儿,只要我想我就可以。不需要什么原因。”
25
房间很大,一张床,一扇宽大的落地窗。不过对于我,多少还是有点局促。
我坐在沙发上吸着烟,看着不知何时照到手上的月光,感受着没有一点杂音的寂静,有一瞬间我诧异地误以为手背上的那一小片蓝色月光是手背自己发出来的,而不是天上的月光穿过窗户落在了手背上。在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发光体,可以发出包括月光在内的所有光。显然,我还是个刚刚起步学习如何发光的初学者,现阶段能做用上的,仅是手背这块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功力的精进,总有一天我会做到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能瞬间放光。到那时,我将不再需要太阳和月亮,也不再需要灯光和烛光。不再需要一切光源。我自己就是光明。
26
床平展、安静地在我面前准备好自己;书桌努力地用四条腿支撑着自己的桌面,随时准备迎接我的身体的靠近和使用;床头的台灯以一位娴雅的女子的美向我显现着它的存在,渴望我的目光在匆匆掠过它时能稍作停留。它是那样地迫切被我看到,注意到,留意到,以至于在某个无法察觉的瞬间它几乎都要微微摇晃起来。门口的小型鞋柜算得上是房间里最心满意足的物件了,从我一进门 、它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双仍留有人体温度的鞋子已经将它怀里搂的拖鞋替换了下来,它一面抱着我的鞋子喜极而泣一面默默祝福已经在我脚上的崭新拖鞋,祝福它经过长久的等待终于成为一双真正的拖鞋,就在我穿上它的那一刻起。
不仅如此,房间也真正地成为了房间。在这之前,它还处于被搁置状态,它闲置着,散漫地沉睡着,不具备一间房间的意识,我进来后它霎时就变得不一样了,浑身充满了力量——四面墙立即收紧,变得笔挺,地板和天花板也随之相互监督着、将自己所能发挥到极限:地板上的一些细小的裂缝瞬间弥合了,消失了,它上面的每一件家具似乎突然都感觉稳当了很多。这不由得令天花板为之一震,它奋力绷紧四个角,之前显得有些松垮的吊灯一下子焕发了活力,因为那一股股浑身乱窜的活力,吊灯甚至产生了阵阵眩晕,无法自持。
27
我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整栋楼像块沉入墨汁的墨锭,除了不断搅拌着清冷的月光的干树枝,一切都被一种名为黑暗的物质侵袭了,浸染了,层层包裹,仿佛所有事物都变成了一种事物、一个事物,此刻,这个庞然大物匍匐在大地上,正沉浸于黑暗带给它的休憩之中。
二
1
我是一间阶梯教室。此刻,诗人就正在我的……里面。哦,这么说还真有点别扭。我不能说他在我的身体里,因为我没有身体,我是一间阶梯教室。只有你们有身体,身体是专为你们的一个词语。就连动物的身体也不能叫身体,你们称它为躯体。植物和石头就更不用提了。植物连躯体也不能用,适合它们的是躯干,石头则什么也没有。石头们没有属于它们的这个词,匹配它们的是块、堆这类表示数量的词。石头们不能自己动,它们不像一只猫和一棵树,可以跳上房顶和随风摇曳,它们只是它们一成不变的样子。永远是那个样子。一个死东西。或者,说它们死也是不对的,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活过,也就无所谓死,所以它们始终处于一种不死不活的状态,也就是和生命无关的状态。
它们本来就没有生命嘛。人们会这样说。人们当然会这样说。虽说他们这样说倒没什么错,他们就应该这样说,但我还是觉得……他们过于草率了。
我是一间阶梯教室。
一间教室。一间房子。一个空间。有限空间。虽然我没有身体、躯体、躯干这类词语命名的东西,但我有空间——一个不大的、但对诗人这样的人类来说已经算不小的空间。我有空间,我就有——怀抱。我可以怀抱一些东西,一些人,就比方说此刻正聚集在我里面的桌椅、大学生和诗人,我可以怀抱着他们,让他们聚集在我这儿。我有这个能力。也喜欢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