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他们有个地方,这些台下的学生和台上的诗人,我让他们凑在一块儿,因为一个我不知道的什么事儿。我只要看到他们都进来了,又都出去了,明天或过几天又来一群学生和一位小说家什么的,我就觉得我是活的。
我活着。
2
我是一张讲桌。不是课桌,不是学生用的那种课桌,而是一张讲桌。距离黑板最近的,放在讲台上的,只供教师使用的那种讲桌。
不过,有时也会有其他人站在我后面——也就是我和黑板之间的那个活动空间。现在在这个狭小空间活动的是一位诗人。
说活动可能不很准确。活动通常是说比如之前的那些教师,他们会在这个空间走来走去,在黑板上写字,或者一只手拿着教科书大声朗读某个段落。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这位诗人只是坐在我旁边的那把木椅上,一动不动。就是说,这么久了,他没有离开木椅一次,自从在它上面坐下后。也没有随时要起身的意思。他就这么坐着。仿佛坐的是一张餐桌,就餐结束他才会起来。
他就那么坐着,手边既没有讲稿,也没有纸笔,什么也没有。他只是讲。只是不时地把支撑在我身上的胳膊肘换换位置,就算是活动了。所以说,他不是在我和黑板之间的活动空间活动。他只是在我的桌面用胳膊肘活动。
他讲的我一句也听不懂。他自己却挺有感觉。我听不懂是因为我是一张讲桌,我知道这点。虽然从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只知道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我是一张讲桌。除此之外,都和我无关了。我其实想说的是,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世界。一切都是围着人转的。而我,偏偏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世界这个东西也就不关乎我。
我在世界外面。我没有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只是世界外面的一个点。
不过,我对这个点很满意。它一直在努力地保持为那样一个点,显现为那个点,以便能顺利地进入人们的视线,进入他们的生活,以及这段生活过去之后保留下来的记忆之中。
我只是想让人们记住我,虽然事实上……不大可能……
3
我是一只鸟。我本来这会儿应该在别的地方,别的树枝上,而不是在这儿,这根光秃秃的树枝上,这扇光溜溜的玻璃窗外。
一扇……嗯,怎么说呢,一扇里面储藏着这么多学生和一位诗人的玻璃窗。
哦,请原谅,我说储藏,是因为“储藏”总是紧随着“谷物”——一种鸟类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喜欢这个词:储藏。它意味着更多的、大量的、堆积如山的谷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自己恰好就在这儿,一根阶梯教室窗外的枯枝上——注视着一扇储藏着这么多人的玻璃窗,并将玻璃窗和它里面的人看成是:谷仓和好几个冬天都享用不尽的谷物。
4
不论你从哪个角度看过来,向我看过来,我都是一只苹果。
窗台上的一只苹果。
从任何一个你能选定的角度,能看向我的角度。
我就在窗台上,我距离地面的高度恰好就是旁边女生下巴距离地面的高度。我和她的下巴一样高。如果你从她的下巴那边看我,就是说你的目光必须通过她的下巴才能来到我这儿的话,你就会发现我——一只苹果——里面,还长着一只尖削的下巴。
私藏着一只女生的下巴。一只苹果。在它甜美、水质的身体里。
你已经不需要再从第二个角度看我了。你已经不再认为我是一只普通的、你一直以为的苹果了,甚至,你都开始以为我不再是苹果了,那我是什么?一种通常被苹果一词称呼的东西?
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果实。
一个宁静的、满足的名字。
一个不再需要提到树的名字的——名字。
5
我是阶梯教室中间的一条路。我不是过道,我是路。虽然人们总是用过道称呼我,没有人哪怕是一次、即便是因为情急或口吃错误地——将我以路相称,我仍坚持自己是一条路而不仅仅是一条过道。
我只是暂时以一条过道的样子出现在这间教室,出现在人们面前,但这不是最终的我,最好的我,我最满意的我,我最后要走出教室走出城市走入荒野,横亘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一览无余的天空下。我将和惊雷闪电狂风为伍,我将和太阳月亮星辰为伴。到那时我已成为一条只有为数不多的冒险者才能踏上的愉悦之路。到那时,他们无需抬起双脚就能瞬间到达目的地,无需观看就能看到要看的,无需倾听就能听到要听的,只要他们踏上我这条荒野之路,雷电之路,天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