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门外了,回头还加了一句:“你们出门的时候,麻烦顺手把门带关了。”
潲桶仔走到溪边,蹲下去,撩水洗了把脸。他看到一只脚猪子哼唧哼唧地从对面岸上走过,忽然恶从胆边起,一蹦过水,撒腿追了脚猪子好远,才顺着田埂慢慢回头走。回到家,就看到母亲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竹椅上大口大口地喝水。母亲的眼皮耷拉着,眼角下挂了眼屎,神情很黯淡。
母亲回来了。可是潲桶仔的那单汽车生意丢了。
抢走那单生意的不是别人,是雷牯子。
雷牯子还是很仗义。他把车主预付的五百块钱定金免了,另外还托人给潲桶仔送来五百块钱。
接连两次打击,潲桶仔一下子蔫了。他变得暴躁,易怒,总想找人打一架。可是找谁打呢?找胖子瘦子、找窑主?人都寻不到,找鬼去。找派出所?找政府办张主任,或是找雷牯子?也谈不上。他只有天天把一双拳头攥得铁紧。他只有天天喝酒。用碗喝。用搪瓷缸子喝。用勺子喝。他几天就把一缸倒缸酒喝光了。
自从派出所回来,打卦婆就病倒了。拖了两个月,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眼睛半睁半闭,只见两条缝,没有了光彩。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勾手叫潲桶仔到眼面前来。
潲桶仔把耳朵贴在母亲的嘴巴上。他听到母亲细细声说:“小钱辛苦大钱命。你没有赚大钱的命。”
潲桶仔点点头。
母亲细细声又说:“雷牯子手狠,命硬,心肠不拐。”
潲桶仔的眼睛定住了。不明白母亲这时候怎么会说起雷牯子。他侧过头想问问母亲。可是不行了。
说过这两句话,打卦婆就再没了声息。
十一
安葬完母亲,潲桶仔有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气来。整天晃荡,也没有想到要找点事做。一家人要吃,要喝,女崽小英上中学了,开销很大,家里那点存钱,一点一点地少。水玉看看不行了,这个家得要有人撑下去。她回娘家跟父母亲商量了一下,找到一份事做:上街炸油糍粑卖。
她叫上潲桶仔一起跑了趟乡下,买回几十斤茶油,买回米,买了炉子,买了糍粑模子,买了葱,肉,买了一把新菜刀。炸糍粑不难学。头天夜里睡觉前把米用清水泡上,一黑早起来磨米浆,天一亮就要出门去设摊。这不难。关键是能掌握火候。糍粑不能炸得太老,也不能太嫩。老了咬不动,嫩了熟不透。水玉心灵手巧,四十多岁的人了,头一次做生意,学得却很快。她炸出来的糍粑,金黄,喷香。她用的肉很新鲜。她的葱,切得很细。
水玉把油炸糍粑摊子安在美容美发厅斜对面的拐角上。这里晒不到太阳,避风。美发厅有五六个女崽,都很年轻,都很乖。美发厅门口来往的人很多。有的人走到这里,会顺势蹲下来,买一个糍粑,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一眨一眨地往美发厅里睃。
潲桶仔常常坐在糍粑摊子后面的石阶上,看水玉炸糍粑,看水玉收钱,看来往行人,默默地出神。
潲桶仔是切实感受到了水玉的贤良。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情,穷困到了这种地步,有时潲桶仔发无名火,简直横蛮到了不近情理,可是她都承受了,并无怨言,对他连句重话都没有。这使他十分羞愧。他是个男人,怎么样都应该振作起来,去赚钱,养家糊口,把日子好好过下去。他还是想赚大钱,到处打听行情,东跑西问,到头来,总是空的。是有人倒卖土地赚了大钱,有人开洗脚屋赚了大钱,有人炒股赚了大钱,也有人编书卖书赚了大钱,但是,他有门路吗?有本钱吗?文化都只是个初中文凭,怎么赚大钱?倒是有一次,他听说了在海南有人买卖枪支,价钱高得吓人,就想到了藏在墙洞里的那把短火。这倒是个无本买卖。反正那把短火留着对他也没有用,卖出去,有了钱在手上,下一步就好走了。可是再一细打听,才知道买卖枪支是犯法的。这种事情不能做。他即刻就打消了念头。
潲桶仔终于想通了母亲临终前两句话的意思。他去找了雷牯子。
雷牯子真是发达了。他另外又在县招待所租了两个房间做办公室,开起了小汽车,脖子上吊着小指粗的金项链,常年穿西装。潲桶仔找他一说,他当即答应留用。他知道潲桶仔这人厚道,心是实的,舍得下力,不会乖巧。他清楚这样的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了自己,以后只会用加倍的忠实和勤谨来报答。何况他正准备做实业,开煤窑,需要人手。他让潲桶仔先在办公室打杂。许诺:先干着,一有机会,就会安排更好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