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捕鲸业的确曾带来巨大的商业利润。在没有石油和塑料的年代,鲸为无数日用品提供珍贵的原料。鲸肉可食用,鲸油可用来生产蜡烛和肥皂,鲸须用于制作刷子、齿梳、伞骨,以及,妇女束腹的支架——最庞大的胸怀打造最玲珑的身段。
为了在光滑的鲸背上站稳,切割鲸体的水手需要在鞋底套上尖锐的钉刺。
III 歌 喉
3.1塞壬有着翅膀和少女的面孔,当船只驶过,她们歌唱……即使水手的尸骨成堆,她们依然需要崭新的死亡。奥德修斯受到女神喀耳刻的叮嘱,用蜡封住了同伴的耳朵,他自己则被捆绑在桅杆上——因为那致命的歌喉,似乎包含了全部的幸福许诺,远远超过人类即使是英雄的抵抗意志。
极致的东西一定带着点残酷。17世纪的意大利,人们通过用阉割来获取“介于颤音和飘音”之间的玄妙嗓音。一种原始方法是把男孩浸泡在冰水中,以便控制出血和用按摩石揉搓他们的睾丸,然后实施手术。幸存下来的孩童可能会发胖,声音高亢;最幸运者像著名歌手法里内利,可以一分多钟不换气地唱出咏叹调。我们在电影《绝代妖姬》里,欣赏到了这种尖细、缥缈而无限拖长的声音——今天只能通过技术手段来完成,它是混合男声、女声和童声,最后由电脑制作出来的非人间的天籁。我们看到观众如何在歌声晕眩、虚脱乃至昏厥……这极品的声音,催生无数女人的情欲,虽然作为阉人的歌者无法完成欢爱过程,他的兄弟得以坐享其成。阉伶的一切能量都将仅仅服务于一条停止发育的声带,如同修女禁欲以使自己完整奉献给独占欲浓厚的上帝。
影像带来直接刺激,再美的东西一旦呈现也是水落石出;而声音,因为没有空间的占据反而唤起一种微妙的饥饿感。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有时带着某种蛊惑,仿佛隔了听筒的掩护,她在你耳边低语……你仅凭借她的声质,小小的停顿和喘息,假想嘴唇,脸庞,妖娆线条里的无限风情。
在荒凉无垠的大海上听到歌唱,其实和在黑暗中倾听相似:一切背景都被简化,都退后了,只剩下声音,银子般纯粹而明亮的声音。像黑暗中透出微小而闪烁的光,必将引领盲人般摸索的我们;海妖的歌喉,仿佛隐喻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存在。除了信仰的教育,其实人从本能上很难相信像天空或海洋那样茫无际涯的地方只居住着虚无——虚无,只需要住进一只老年豹半睡半梦的眼睛就已足够。
塞壬的声音必然产生致幻效果。笨拙的儒艮曾被想像成美人血,甚至有水手作证,说亲见美人鱼的剪影浮升于月夜的海上,看到她用多刺的骨螺梳理长及脚踝的秀发。因为大海过于空阔,任凭无限的可能——这是一种因过度贫乏而刺激起的斑斓想像。引入迷津的歌声啊,只要被水手听到,就无法控制触礁的舵向……塞壬的胜利不在美貌,甚至也不在歌喉,只是因为,她富有魔法地调动了我们的想像。我们再强大,也无法战胜自身想像力的诱引。
海,如同马戏团左右摇摆的晃板,上面坐落着世界危险的体重。
3.2“王子问她是谁,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却只能用她那深蓝的眼睛温柔而悲伤地看着他。因为你们知道,她是不会讲话了。然后,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宫里。她每走一步,都像女巫事前告诉她的那样,好似踩在尖钉和利刃上一样,但是这些她都乐于接受。”
小人鱼步步走在刀刃上,但这种疼痛始终不被诉说,使不知情的王子得以一直享用他的幸福。可能人和神的区分就在这里,我们永远无法像神那样忘我无私而又毫无噪音地爱着,并牺牲。
神住在秘密的我们不能往来的地址。我们习惯想像华丽的宫殿和锦榻,想像神的帝王生涯,拒绝另一种更符合逻辑的假设。夜晚来临,当我们被睡眠和美梦抚慰,天上却是黑暗的路。星空,布满尖端向上的图钉——神是否为护佑我们的幸福默默隐忍着小人鱼的痛苦?
这时候我们发现,神和天堂的内容产生了某种对立。如果我们把天堂设想为完美乐团,神不必劳作,他无所事事或者只需终日享乐,那只能体现在牺牲里的伟大神性便无从彰显;如果我们把神设想为崇高,就需要相应的苦难背景,就必须放弃对天堂的华美幻觉。
一个证明:世间的王珠光宝气,而神子耶稣,头戴荆棘的冠,身上是粗糙的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