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背部把它切开时,还看得见它肌肉的颤动。它的内脏已乱成一团。它的肠子,像松散的发条绕在一起。一层薄膜,像漆黑的苔藓攀附于骨刺。血也是红的,正从看不见的血管里涌出。我们反复冲洗,直到它的眼珠完全变硬,乃至突出。
晒干之后,鱼儿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微黄、不再富于弹性且不易弯折。它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浓缩、干燥、津津有味。挖出了腮的部位穿上了细线,以便于悬挂。它眼中最后的一丝光线也已溜走。它的鳞片(从前可以借助它在水中神秘地一闪)早已脱落。它最后一次回到水里,是在炉火之上,它干燥的身体再度丰厚,散发着气泡。一些甜滋滋的小分子,很快被熬成了汤,被我们紧紧围住、品尝。
它的主要零件还在:锥形的额头,抿紧的下颌,一根贯穿全身的刺(类似于一长串倔强的箭头),两颗变白了的硬邦邦的眼珠。被掠走的是它最软的部分。我们打着饱嗝,不知该如何离开,总感觉,身体的某个部分被什么卡住了,疼痛不已。”
II 鲸
“从甲板上认识大海,瞬间,就认出它巨大的徘徊。”——多多《归来》
2.1伏尔泰曾说:“野蛮人完全不懂自杀是因为厌恶生活,这是有思想的人的一种文雅。”只有高级生物才可能产生自杀困惑,注重感受、精神之类的灵魂物质,容易导致怀疑。自杀,先于行动之前,是对死亡的充分意识。上帝列出一道数学题,答案既定,他要看的是孩子们的演算过程,如同生命是对死亡的等待过程一样——所谓等待,不过自愿或被迫消磨的时光。享受生命的人难以克服对死亡的本能恐惧,而我们之中最脆弱的和最坚强的,才能自己决定时针的最后走向。
脆弱者和坚强者的自杀存在本质区别,一种是对压力的屈从,一种是反抗,而我们常常蓄意混同两者,并以前者遮蔽后者。人类对习惯上“自然死亡”的接受和对自杀的一概否定,既有对生存勇气的鼓励,也有对死亡怯懦的掩饰。我们看到,所有宗教都反对自杀,它们威严地警告:自杀者永远不被允许登上天堂的台阶。因为宗教的最高位置,坐着神,而生死及其过程都由神全权裁定,自杀行为是对抗旨不遵,是对神的忤逆。天堂像幼儿园,只接纳顺从的孩子。
沙滩上搁浅着巨鲸,像一座突然降临的教堂,带来昏冥中的光,固执的关于死的信仰。即使鲸鱼受到救护,涨潮时在人工辅助下重回大海,也不能阻止它赴死的意志,获救的鲸常常再度游回。巨人离去总会给世界带来震撼,何况,它采取这样决绝的方式。只有鲸,具有与人类相似的自杀行为。鲸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动物,陆地上体形最大的象只够站在蓝鲸的舌头上,而恐龙也只是鲸几分之一的体重。鲸在自然界占有绝对优势,是当然的强者。它的自杀呈现出的恰恰不是胆怯,而是力量。
如果在死去的鲸体内能够找到龙涎香,将会给人们带来意外惊喜。龙涎香是蜡状的物质,有点儿像琥珀,一般由老年抹香鲸体内分泌出来,可能是为了裹住不能消化的乌贼硬喙。龙涎香之神秘在于,这种原本带有臭气的东西,却能在后来的燃烧中产生奇异而持久的香气,所以曾被用来制造香水,价格像黄金一样昂贵。对这个世界提供的食物的不良消化,形成病理性结石被保留下来——龙涎香的形成,就像完美主义者的抵抗,就像一种病变的哲学,就像自杀者沉默中引而不发的愤怒——它们都有着让人不适的刺激性气味,我们对此抱有本能的敌意,却又无法摆脱地迷恋着,那些由于内心不可更改的理想而散发出的火焰中的异香。
……洗得干净的桌布,摆在饥饿与饱食之间……风吹动,连绵的褶皱。
2.2被蓄意隐藏的力量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海轻易托举重过数百吨的庞然大物浮出水面,甚至让它像个轻盈的舞者那样上升。
海水将它喂养。寒冷和盐,每天都浸泡着鲸光滑的革质皮肤,浪向它深藏的巨大心脏涌动,传达某种深隧伟大的教育。
苏联作家雷特海乌在《鲸群离去》中记述了永久冻土带的传说:鲸和人类有着共同的祖先,是人类在海浪中的兄弟。由于无知和贪婪,人类背叛亲情和恩情杀死了鲸;第二天,当男人们带着磨得雪亮的刀子去分割鲸鱼,却看到,“取代鲸鱼的是躺着的一个人,他已经死亡,海浪拨弄着他黑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