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小我三岁,算是小老弟,但他各方面都比我成熟得多。他从小即早熟:写作起点早,不满13岁就开始发表作品;投身革命早,14岁就参加党的外围组织“民青”;参加工作早,16岁就从华北大学来到中央广播电台工作;创作成名早,18岁即出版诗集《歌唱北京城》。总之,他的成长步伐似乎总是走在年龄前面,让我十分倾慕。我和他认识的时间虽长,但只有在诗歌活动中才有交集。几十年来,由于政治风云动荡,交集的机会并不多,归纳起来大致只有三个阶段:青年、中年、老年。前两个阶段比较短暂,到了老年时光我们的交往才算正式开始。
我们相识始于1953年。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作为作协创委会诗歌组干事,负责组织在京诗人会员活动。这些成名的诗人大多在中年以上,年轻人很少。聚会中竟然出现一个有着娃娃脸学生模样的大男孩,显得十分突出,这就是年方20岁的邵燕祥。如此年轻就已经在诗歌界崭露头角,多么难得!记得有一次,我曾邀他同去东裱褙胡同的一处平房大院拜望老诗人肖三。肖三一见到他就惊奇地说:“邵燕祥原来这么年轻啊!”是啊,就是这个年轻人在众多老诗人中毫不逊色:他积极参与各项诗歌活动,在诗歌组的讨论会上积极发言;他的作品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多种报刊上频频出现;在诗歌组针对当前诗歌创作的讨论会上,他的作品也被提起引发重视。后来,当诗歌组干事会换届时,原本都由知名老诗人组成的干事会,把他作为新生力量的代表吸收进来,以期通过新老结合,活跃诗歌组的工作。的确,干事会里有了他这年轻的新人,不仅在制定计划时能提出新的思路,在具体操作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活动,是由诗歌组牵头组织的一场大型诗歌朗诵会。诗歌组当时和一些演员组成的朗诵群体合作,由我们从报刊和出版物中选出一批优秀的诗歌作品提供给他们,他们负责排练演出。朗诵会在一个大剧场举行,观众席中坐满业内人士,十分正规。我对组织这种大型活动毫无经验,感到手足无措。邵燕祥这时早早来到会场,以组织者的身份承担起该做的工作,从前台接纳观众,到后台安顿演员,安排演出事宜,都做到有条不紊。有了他做表率,我才有了信心。演出开始后,他又手握节目单坐在上场口,担当起催场员的工作:按照节目顺序,一个演员上场后,就通知下一个演员候场。看到他那忙忙碌碌的身影,我反而轻松了不少,感到放心又安心。有了他一丝不苟地把关,演出进行得很成功。通过这次合作,他给我的感觉仿佛不是小老弟,反而像个大哥;不像是领导班子成员,倒像是我的助手。使我感佩于他的成熟老练,感动于他的负责担当,感激于他的及时相助(近年我曾和他提起过这件事,他却毫无印象,可见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极其平常的小事而已)。
那些年他的创作处于鼎盛时期,他曾奔赴全国多地采访,作品中充满了对祖国建设成就的激情歌颂,对火热斗争生活的热爱和赞扬。1957年初《诗刊》创刊后,我担任编辑,和他就成了编辑和作者的关系。他也常有作品在《诗刊》发表。然而就在当年下半年,一场横扫全国文化界的风暴汹涌而来,无数知识精英惨遭劫难,他也未能幸免。自此,邵燕祥这位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正以全部热情和忠诚为祖国放声歌唱的时候,却被无情地扼住歌喉,打入另一世界。几年之后,我也因《诗刊》停刊,又为政治形势所迫,被放逐于边远塞外的小小县城,从此便与诗界隔绝,跨入另一领域。接着又遭遇十年浩劫,与诗界故人越隔越远,再无交集的机会。直至,春回大地,一切美好的事物逐渐复苏,生活中才又燃起新的希望。
1978年,复刊不久的诗刊社为了筹编建国三十年诗选,将我和另两位《诗刊》老编辑吴家瑾和许敏歧从天南地北借调回来。十多年隔绝之后重回诗界,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苏醒,重新拾起遗忘的记忆,重续故人的情缘。邵燕祥那时虽已回归社会,恢复了在广播电视局的工作,但头上还有一顶隐形的“灰帽子”尚未去除(在他的《一个戴着灰帽子的人》里有详细叙述),工作中被“另眼相看”,未能正式回归诗界。不过希望之星就在眼前,那时他已经和诗刊社建立了密切关系,时常来参加各项活动,于是我们又有了交集的机会。在重叙旧谊之际,我们发觉彼此虽历经波折磨难,仍然锐气未减,豪情依旧;虽已人到中年,仍然身手矫健,精神抖擞。大家都有一股为重获生机的祖国奉献余生的信心和干劲。有了这些同感共识,彼此的心仿佛又贴近了一层。大约为尽地主之谊吧,在一个周末,邵燕祥热情地邀请我和吴家瑾到他家做客。他家住在复兴门内广电局宿舍楼第十层,由于电梯不通,他有点抱歉地带我们爬楼梯上去。在他那不十分宽敞也比较简朴的房间里,我们聊得畅快而舒心。他的贤内助谢文秀和他同在广电局工作,也和他一样热情好客,为我们准备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真不知她是花了多少时间下了多大功夫安排出来的,实在让我们过意不去。欢乐的时光过得很快,告别时已近傍晚,邵燕祥还要坚持送我们下楼。我们一再劝他不要为我们重爬这十层楼了,他却毫不在乎地表示反正已经习惯了,也算是一种锻炼吧。是啊,在他的坎坷经历中,又曾无所畏惧地攀爬过多少漫长的阶梯呢!